李:《中国近代思想史论》有两大部分,一部分是五十年代写的,一部分是七十年代末写的,后者在材料上,没有五十年代时用得那么多。所以有的人认为,我后来的文章没有像早年的文章那么“扎实”,王元化先生可能也是这么认为的,我没和他讨论过。
但搞现代思想史的金冲及,当时却跟我说:你最近的几篇文章,比过去的好。他是指后来写的,就是我那些材料不多的文章。真可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七十年代写的那些,今天看来是普通常识,例如对梁启超、王国维的评价等等,当时却是石破天惊的颠覆。
其实陈寅恪先生治史,所用的材料也是不多的。他材料看得极多极熟,但用的时候,只把关键的几条一摆,就定案。他主要是有insight,洞见。有见识、史识。王国维、陈寅恪、钱锺书,是今天人们羡称的三大家,我以为,论读书多,资料多,恐王不如陈,陈不如钱;但论学术业绩,恐恰好相反。王国维一篇《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抵得上多少本书啊,太了不起了,有洞见!
刘:你的比较,很独特,很犀利,事实也是如此;但好像还应考虑到他们生存的时代。这三个人是在三个不同的年龄段,他们能安静做学问的时间和空间,其实是不一样的。我还有一点疑问,就是陈寅恪的材料功夫非常扎实,有时运用考证材料,简直是不厌其烦、车轮大战,像《柳如是别传》……
李:我不是指《柳如是别传》,我对这本书评价不高。真正能代表陈寅恪治学水平和治学方法的,还是他的《唐代政治史述论稿》、《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那些书。你看一看那里的材料和观点,就清楚了。他的书常常并不厚。此外,他似乎随意讲的几句话,也极有见识,抵得上一篇文章或一本书。例如他说到秦代的那一套是从孔夫子那里来的,我经常引他这句话,其实他这句话只是提到一下而已,也并未论证,但极有分量,与传统说法根本不同。又如陈讲儒家长处在伦常制度,而不在学说思想方面等等,也没去论证,但这片言只语的洞见我以为抵得上好些书。他史识极高,有如王国维,比起郭沫若、侯外庐硬套公式,更接近唯物史观。这我说过许多遍了。当然,郭对历史学还是大有贡献的,如对甲骨文的研究,如《青铜时代》中的一些文章。
《美的历程》出来也挨骂
刘:2005年您来上海时,有人问您哪几本书是您最重要的著作,我开玩笑地说,我来代您回答。我说的是《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美学论集》和《历史本体论》,虽然这三本不一定是最好的,但我以为,它们开创了您的三个学术的领域,即思想史、美学和哲学本体论。
李:编《美学论集》时,我正在编辑大《美学》杂志。是上海文艺出版社郝铭鉴来组稿的。他大概也退休了吧?那时还是很年轻的。接着就是《美的历程》了,1981年出来的。它居然能一直卖到现在,整三十年,这也是我意料之外的。刘:《美的历程》可能是你影响最大的书。
李:那一本影响确实大。包括在台湾,出了三种盗版。我的书台湾都有盗版,因为当年禁止出版大陆书籍,作者名字也改成“李厚”,“解放”改成“沦陷”,“阶级斗争”改成“阶级争斗”,如此等等。
《美的历程》出来也挨骂,各种骂法都有。有人说水平极差,有人说根本不应该出版这种书,有人说有几百处错,我问他,他说包括标点符号、手民错漏等等,可也没有几百处呀。但就是惹恼了不少人。我干脆不改(当然少数两三处错漏和“奴隶制”、“封建”等字样改掉了),就这样,随你去说吧,不料一晃竟三十年过去了。当年冯友兰、胡绳、刘纲纪、包遵信,还有你们上海的章培恒都说了好话,大多数学者保持沉默。
刘:不过你这个说法一出来就比较清楚了:你这是“审美趣味史”。这就没有什么好骂了嘛。他们有的是搞艺术史的,艺术史有自己的一套规范的搞法,就感到你这个不规范,踩了他们的线了。
李:我早就讲过这不是艺术史。因为艺术史要讲形式,不讲艺术形式的具体演变,那不是艺术史。你讲山水画,就要讲画法、风格、线条、笔墨等等是怎么演变的。我这是趣味史,所以我从历史、社会、思潮等讲起。
也的确没有人这样把文学、美术、考古,统统放到一锅煮。有文学史、艺术史等各个门类的史,以及美学史,就没有《美的历程》这样的审美趣味史。
刘:现在可以回顾一下,这样的构思是怎么形成的呢?怎么会有这个想法的?
李:因为我熟悉的还是历史。中国历代的皇帝除元代外,当年我都能背下来。对中国历史上发生的大事和好些人物很清楚,对社会文化情况也较有了解,加上对文学艺术的兴趣,我就这么写下来了。当时我也看过好些文学史美术史,不满意。所以这本书,每章每节,我都有些新东西。现在已经变成常识了,但那时并不是常识啊。如“龙飞凤舞”,本是现成词语,用来讲远古,却是我想出来的。每章每节都是我想出来的。写起来很快,但积累好久了。
刘: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书中许多观点,都是充满通感,充满创造性的,光是靠理论研究是研究不出来的。像你讲唐代文学,讲到盛唐之音,用了两个字:青春。这就很让人惊讶,但又很准确。这是一种审美的判断,是充满跳跃的,光靠推理推不出的。书中这种地方比比皆是,每一章都有创意,都让人有意外之喜。看这本书时的激动心情,到现在还没忘记。
我在好几篇文章中说过:大散文什么时候开始的?不是从余秋雨开始的,是从《美的历程》开始的,这个真的是大散文,它有观点,有创意,但又是文学性的文本,可以作为散文来读。所以,有的人把它当文学看,有的当艺术史来看,也有的当资料来看。这本书影响特别大,一直受欢迎,这和它内容上的新奇、扎实,形式上的好读好看,既是理论,又是文学,同时它又不是思想史论那样的专业性的书,一般读者也能够读,都有关系。所以它的长盛不衰不是没有道理的。
李:我小时候,曾经写过小说,老师夸奖得不得了。我不是没有考虑过当作家,但冷静一想,认为自己才力不够。我有王国维同样的感慨:做文学,才力不够;做哲学,思辨不够;一辈子不喜欢与人打交道,“没有生活”,怎么写小说?一辈子不喜欢苦思冥想、精雕细琢,怎么做哲学?本想做历史,却丧失了机会,做历史要有大量的资料、书籍。我下乡劳动、“四清”,不下乡则开会、检讨,浪费了二十年;出国后不能大读中国书,又是二十年,于是一生就报销了。
审美要通过感情
刘:我一直有一点疑惑,你在论说“情本体”,论说中国的“乐感文化”时,常以小说作例子,尤其是《红楼梦》。这样的人情小说,西方也有,可能比我们还多,像《茵梦湖》就是。以这样的小说解释或证明哲学理论,在行文上,会有什么问题吗?
李:《茵梦湖》又怎能和《红楼梦》相比。对于《红楼梦》,我赞同周汝昌的看法。他考证得非常好,我认为在百年来《红楼梦》研究里,他是最有成绩的。不仅考证,而且他的“探佚”很有成就。他强调如把《红楼梦》归结为宝黛爱情那就太简单了。他认为黛玉是沉塘自杀,死在宝钗结婚之前。我也觉得两宝的婚姻,因为是元春做主,没人能抗。姐姐的政治位势直接压倒个人,那给宝、黛、钗带来的是一种多么复杂、沉重的情感。周汝昌论证宝玉和湘云最终结为夫妇,不然你没法解释“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还有脂砚斋就是史湘云等等,我觉得都很有意思。周说此书写的不仅是爱情而是人情即人世间的各种感情。作者带着沉重的感伤来描述和珍惜人世间种种情感。一百二十回本写宝玉结婚的当天黛玉归天,具有戏剧性,可欣赏,但浅薄。
周汝昌的探佚把整个境界提高了,使之有了更深沉的人世沧桑感,展示了命运的不可捉摸,展现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是大的政治变故给生活带来的颠覆性的变化,以后也不再可能有什么家道中兴了。所以我很同意可以有两种《红楼梦》,一个是一百二十回,一个是八十回加探佚成果。后者境界高多了,情节也更真实,更大气。但可惜原著散佚了,没有细节,只见大体轮廓,而且很不清晰,作为艺术作品有重大缺陷。我不知道你们看《红楼梦》有没有这个感觉,这部书不管你翻到哪一页,你都能看下去,这就奇怪啊!这就是细节在起作用。看《战争与和平》没有这感觉,有时还看不下去。尽管也是伟大作品。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没有这感觉,尽管极厉害,读来像心灵受了一次清洗似的。这使我想起亚里士多德《诗学》中的“净化说”,与中国的审美感悟颇不相同。《红楼梦》最能展示中国人的情感特色。
刘:你常举“一人得道,鸡犬飞升”的例子,说明中国人即使得道升天也不忘带上家中的鸡犬,说明对日常生活的热爱。《红楼梦》的确是最能体现中国的乐感文化的。而像周作人的散文小品,像张爱玲的小说,虽然你一直不喜欢,但它们都热衷于书写琐屑的日常生活、日常细节,而且写得很成功,这应该也能说明中国的乐感文化的特点吧?
李:当然可以这样说了。这两位作家都是你所喜欢的,他们的中国式的思维、情感特征,是没有疑问的。
但我以前说过,对于他们,我在感情上很难接受。审美要通过感情,这没办法。尤其是周作人,我很难原谅他。
刘:张爱玲和周作人所处的时代,是真正意义上的乱世。他们在作品中对俗世细节的津津乐道,往往正是借自己对于日常生活的这种浓烈兴趣,寄托自己难以平复的情怀。李先生举例的“鸡犬飞升”,是说在得道时,在得意成仙时,犹不能舍弃日常的世俗的种种,以此阐释中国人的不同于海德格尔的乐感文化;张爱玲和周作人则是在亟需求得一个心灵的避难所时,同样(甚至更加)离不开俗世的兴味。用这两个人的作品来阐释你的理论,我觉得是最为贴切,最天衣无缝的。
李:这的确体现了琐碎的日常生活对于他们的重要性。《红楼梦》也是这样。在《红楼梦》的日常描写背后,有着巨大的悲痛。正是这一点,外国人看不出来,欣赏不了。但很可惜,像周作人,是他自己的作为和经历,影响了人们对他作品的赏读。
刚刚在《读书》第十期上看到了你谈舒芜的文章,写得很好。我觉得舒芜是可以原谅的,他是被利用的。和周作人不一样,许多人劝周作人出走啊,他就是不听,陪着日本军官检阅,太不像话了。周作人当汉奸,影响太坏,而且是他主动选择做的。我说过,当日本皇军开进北平之日,周却能写那么雅逸闲散、不食人间烟火的文章,我实在太难理解了。所以我说周作人做作,包括他的饮茶谈龙谈虎等等。这难道是心灵避难吗?我不作如是解。张爱玲当然不同,但也不是作品篇篇都好,好作品很少。她那位胡兰成,无论人或文,都是我最讨厌的。我这个人的偏爱、偏见大概太多太深了。不过,鲁迅不也如此么?我这大概也是从鲁迅那里学来贩到的。我喜欢爱憎分明,不喜欢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所以二十年前我回答刘再复说,“我没有你那么多的爱”,我对人也远没有刘那么热情,当然这是我的缺点,也是人缘不好的重要原因。
对自己讲过的话负责
刘:我觉得,你和王元化先生,有一点非常像,就是说的话,特别是一些重要的观点,几年以前说过,几年后要是再说一遍,一字不差!这一点我感到非常惊奇,但仔细想想,还是有道理的,那就是因为,你们都是经过非常认真的思考的,这都是你们认准了的观念。
李:那也是因为,要对自己讲的话负责。我说过的话,我是负责任的。所以,我不大赞成一些人“玩”哲学,“玩”学问。我不是这种态度,金岳霖也说过他做学问是做符号体操的游戏,好玩。相比之下,我更赞成冯友兰,冯友兰有责任感,他说过,“为往圣继绝学”嘛。好玩,那是后现代哲学,“过把瘾就死”嘛。
刘:冯友兰和你有一点相同,那就是勤奋,这一辈子,做了那么多的事。
李:哦,我没法和他比,他是天天写。我是要么一气写完,要么就不要了。我一懒二馋,喜欢吃得好。有点像沈有鼎。沈常请我吃饭,为了和我聊天,天南地北,聊了不少周易和逻辑。《批判哲学的批判》出版后,哲学所有人说我的康德是跟沈学的,其实我们恰恰没谈康德,沈对康德了解不多,对我用马克思讲康德也毫无兴趣。
刘:谢谢李先生,一口气谈了这么多问题。
李:我这一生,生活简单单调,少有变化,历年填履历表只两行:1950—1954,北大读书;1955—至今,哲学所。“社会关系”极其简单,更无何“事迹”可言,我又极少和人交往。一些茶杯风波的生活小事,以前也已多次说过,十年前《浮生论学》说得比今天还详细,但那本书好些人不知道了,所以今天又重复一番。真有如海涅说康德是没有什么生平可说的人,人就是书,书也就是人。我和古今许多书斋学者一样,也就是看书和写文章,只做了这两件事,没做别的事。我接受了那么多采访,除《浮生论学》那次,就是没有人问我看书和写作中的问题,奇怪吧?这次你都问到了一些,我对这两件事作了一些也许过多的回答。但我们谈得很愉快。至于那些理论问题,前面提过的即将出版的旧著新装(重新组装)《哲学纲要》大体讲到了,这次对谈也可算是对这本书的一次解读和补充吧。也谢谢你!
——摘自《文汇读书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