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收到黄埔前辈、抗日名将彭劢的儿子彭京南先生发来他的姐姐彭京砥的回忆文章,代发于后:
腾冲之行 ·彭京砥·
从小就听母亲说,我是44年1月在云南出生的。”为什么我是在云南,而不是在湖南出生的?”照常理,我父亲老家在长沙,母亲是湘潭人,我们从小就在湘潭长大,我应该是出生在湖南才对。这个大疑问号一直挂在我脑海里,但是我不敢去问我的母亲,不敢再问任何可能会增加她的精神重负的问题。自从1952年镇反,父亲被害以后,母亲常常一个人暗自落泪,精神几乎崩溃。三十来岁的她,一个人顶着巨大的政治压力,靠着教书得来的30多元月薪,含辛茹苦地带着我们五姐妺生活。当时大姐刚刚13岁,最小的妹妹才1岁多,我排行老三,也只有8岁。在那个艰难的岁月里,我们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在后来很长一段日子里,也没一个人敢问起往事,怕母亲伤心﹑难过。那是一段非常窒息和压抑的阴暗日子。
直到1992年6月,长沙县法院正式发文,宣布父亲彭劢在52年是错判、错杀,并在当年8月,到父亲老家长沙东乡,召开了平反昭雪大会。腾冲政协撰写的<彭劢将军碑记>矗立在父亲墓前,墓头是全国政协常委宋希濂将军亲笔提写的<抗日名将彭劢之墓>。打从这时,我才知道,我父亲原来是黄埔军校七期毕业生,是一名抗日爱国将领,在云南腾冲跟日本鬼子打过仗,我就是在这期间出生的。
这次平反会上,腾冲县政协还特派了农民作家段培东为代表出席,并给碑记揭幕。段培东还送给我一本他亲笔签名的大作《剑扫风烟》──腾冲抗战纪实。原来,云南那片生我养我的地方,还是父亲在抗日战争中浴血奋战过的地方,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去看看:去寻觅父亲当年跟不可一世的凶残顽敌战斗过的踪迹。
2004年1月14日是我60岁生日,收到母亲来信,说起我出生在云南永平苏屯苏家时的一些小故事。这不禁越发撩起了我多年的心愿:是呀,我都六十岁了,还没有到我出生的地方去看过,那是我父亲与敌寇殊死战斗过的地方,我一定要去!我的决心变成了我一家四口人的行动,丈夫娄开立、小儿子娄山及媳妇底琳都乐意陪同前往。
2004年元月17日我们一行四人,由郑州飞往昆明,途经大理后踏上去往腾冲的旅程。
元月21日是旧历年三十,一大早,我们按计划乘上了从大理发往永平的中巴,车上十分拥挤,大家都提着大兜小兜的年货,准备回家过年。我在车上向当地老乡打听。有人说永平县近郊,确实有个叫苏屯的村子,可以从永平城租一辆小面包车去。
车到永平公交站后,我便马上去找车,前往苏屯。巧得很,找到的面包车司机就是苏屯人!得知我们此行的目的后,直接把我们带到他老母亲那里问情况。他母亲非常热情,但她说自己只有75岁,60年前的事要80岁以上的老人才会更清楚。就领着我们去拜访了三位80多岁的老人家。其中有两位都记得60年前,打日本鬼子时,远征军第二十集团198师、116师和预备二师师部军官留守处的家属,都在这里住过。村里杨家、张家、苏家都住过抗日军属。最后,我们终于找到此地仅有的一户苏姓人家。但主人只有49岁,60年前他还没出生呢!当年他爷爷,是山路上赶马驮货做生意的,苏老板家就是他家。他没听他先人说过预备二师的事。我在喜悦中不免有些失望,在屯子里徘徊许久,脑海中不禁浮想联翩:一个个飒爽英姿的远征将士们,从这里出发,高唱着黄埔军校校歌,跃马扬鞭,去冲锋陷阵的.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战争是极其残酷,自抗战之初,我方伤亡惨重,随时都要作好牺牲自己的准备……。父亲是1910年出生的人,1942年也只有30来岁,作为预备二师的副师长,协同师长一起,要带领全师,跟先行占领腾冲有利地形的顽敌打游击,夺回县城,有多难啊!。我的思绪一下子飞到了战火纷飞的六十年前…。但为了赶路,只得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这片热土,继续前行,去往下一站腾冲,因为事前已跟腾冲政协约定,春节前准时赶到。
当地有个风俗,大年初一谁都不出门,在家过年。所以初一这一天,公交公司休息不出车。我们到永平时,正是在大年三十的上午十一点,一定要赶上下午1点从保山开往腾冲的那个末班车。我们继续租下面包车,从永平直奔保山。司机大开油门,飞速前行,车窗外飞逝的景色,让我们紧张得一路无话,只是又焦急﹑又担心地盯着前方。也许是天公保佑,我们顺利地赶上了保山去腾冲的末班车。一直悬着的心这才安定下来。
去腾冲的车子满载着回乡过年的旅客,也满载着我一家人的多年的心愿,终于启动了。一路上翻越着崇山峻岭,一边是陡峭山峰,一边是悬崖绝壁,好险!让人不敢往外看。弯弯的盘山公路,虽已修成高等级公路,但车子仍然忽左忽右地倾斜,不断地抛甩着我们乘车人,道路异常险峻!“父亲当年带领部队在这里打仗时,是如何行军的呢?”,“这一草一木,一石一树,是否还记得当年战斗的惨烈呢?”。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颠簸,车子终于冲出了座座大山。哦,前面就是著名的澜沧江大桥!不多久,又到了怒江桥。啊,这已经接近当年的前线了啊。心情无法抑制地激动了起来。我拿出在昆明买的云南省地图看着,对照着、寻找着﹑判断着:这个山一定是有名的高黎贡山,雄伟、壮丽,是我西南国门当年御敌的天然屏障……。
天快黑时,车子从高坡上缓缓滑下,开到了一片开阔地,当地人称“坝子”,原来边陲重镇——腾冲县城,就座落在这里。当年日本鬼子盘据在这里达两年零五个月之久,梦想着由此地入侵,打开我西南的大门;进而切断填缅公路。那是盟军供给我军事物资供应的生命线,气焰是何等嚣张!却被英勇的中国军队迎头痛击,打得落花流水,寸步难行。经过了两年多的坚苦卓绝的游击战,到一九四四年九月,我军民合力,终于攻克了腾冲,收复了失地!大长了中国人民的抗战勇气,打击了敌人的威风。粉碎了日本帝国主义三个月吞并中国的企图,在战略上扭转了整个亚州战区的局势,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历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页。
当晚,我们就在腾冲宾馆住下了,大年夜,到处响着欢乐的鞭炮声,腾冲人民正在喜气洋洋地过年。我们放下行李,山儿他们两个年青人立即去买鞭炮放。到这时我才想起要给段培东大哥打电话,他和政协马兆铭先生正等我们的消息呢!
通话中,得知段大哥这几天一直在等待我们到达的消息,非常担心路途上的安全。因为山路弯弯非常容易出事故。前几天还曾有客车翻到沟里去了,车上载着的大部分是回乡探亲的学生。我一边感谢段大哥的关心,一边感谢上苍,是否暝暝之中,父亲在护佑我们,才能这样顺利到达的呢?
次日上午10时,段大哥如约到宾馆来接我们,由腾冲政协派车,我们一同去腾冲国歾墓园悼念。走入庄严肃穆的国殇墓园大门,看到一个小山包,从上往下密密麻麻排列着花岗岩的小墓碑,每个墓碑上,都刻着一位攻克腾冲战亡勇士的名字、所属连队、官衔。中国远征军二十集团军在腾冲战役中阵亡的8671名官兵的英名都留在了石碑上。置身在这幕碑群中,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想当年,他们是在中华民族国破家亡的危难时刻,投身到保家卫国的殊死战斗中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热血青年们,像父亲那样投笔从戎。他们为国家,为民族,为正义,流干了最后一滴血,他们虽然长眠在此,但英灵永在,浩气长存。
可是,他们的预备二师副师长彭劢的英名却在漫长的岁月里被践踏,被纽曲、被抹杀,历史在四十年间被颠倒了黑白,父亲被当成反革命杀了,我们一家人也长期被当作反革命家属看待,我们姊妹被视为黑五类中的黑五类;升学,就业,婚姻,提干等等无一不受到影响,个中的苦水真是一言难尽……。
我的思绪正在飞奔,马兆铭老师叫我,让我站在预备二师阵亡将士墓前照相留影。 马老师还告诉我,这些烈士中间有个叫吴正恒的,他的弟弟在江苏南通技校当校长,前几年来到国殇墓园,看到他哥哥的名字刻在墓碑上,才知他哥哥刚从黄浦军校毕业,就参加腾冲战役牺牲了,而不是被人误传的那样――去了台湾,更不是反革命,要求为他们家平反。腾冲政协及时提供历史资料,最终彻底平反;作为烈士家属对待。我一边看,一边在想:是不是每一次大的政治变革,都会累及到许多无辜?这是普遍规律吗?我们家里发生的事不也是同样遭遇吗?多亏腾冲政协的同志们尊重历史,尊重事实,埋头苦干,查阅了许许多多的历史资料,做了大量的艰苦细致的工作;才得以拨乱反正,还历史以本来面目,还清白给遭受委屈的人们 ,做出了多少好事,正事!他们的执着和勇气值得全社会尊重。
烈士陵园的后面是有名的忠烈祠,攻克腾冲的历史纪念馆。馆前高高的石阶前方,有蒋介石先生题写的“碧血千秋”四个大字。纪念馆里,摆满了抗战时期,攻克腾冲战斗的实物,照片及文字说明。我在此看到了远征第二十集团军预备第二师副师长“彭劢将军事略”,并附有父亲的画像。父亲照片在文革中已全部被毁,后来借用我弟京南的相片,画了一张寄与国殇园挂在这里了。马老师感叹着说:要有真照片就更好了!
从国殇墓园出来,我们去了和顺乡图书馆,这里是此地华侨筹建的中国最早的农村图书馆。这一天正好是初一,人来人往,热闹非常。进门时,有人索要门票,原来这里已开发成旅游景点了。只听老段跟他们说:“这是彭劢将军的三女儿。当年为保卫和顺乡,预备二师在这里打过仗。和顺图书馆是彭劢将军他们,用生命保护下来的,不应要他们的票。”段大哥是敢于首写中国军队抗日纪实而出名的,走到哪里,人们都认识他,都很给面子。
我不记得从哪里听说过,父亲为和顺乡图书馆题过一块匾。但进馆后仔细找来,只见有于佑任,郭沫若等人的,马老师告诉我,父亲为图书馆题的“国力之源”几个字,原是用镜框装着的,文革时期,被红卫兵破四旧给破掉了,真可惜!
下午,马老师带我们去了玉器大市场,早听说腾冲玉器闻名遐尔,但我并不懂行,在与一家古董老板交谈之中,得知他喜好收藏,他得知我是预备二师彭劢的女儿后,立即去后面翻出一件东西来,我一看,这可是珍贵的文物――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的战地日誌,是由预备二师第五团钢板刻写后,油印的。纸是用的毛编纸,字体清秀,也很清晰,在44年9月13日的日誌上写着“今天是攻城第二十二天,李颐团长在街垒巷道战中不幸阵亡后,担任主攻的预备第二师副师长彭劢亲自带兵前往攻城,缴获重机枪八台,轻机枪 24台……”这是父亲在攻城白热化时,临危受命,打胜仗的真实记录,据史料载,腾冲城是二十集团军预备二师、198师、116师联合作战,在盟军飞机、大炮多次猛烈轰炸配合下,经过23个昼夜反复冲杀,九月十四日,始获攻克。这是抗日战争中中国军队全歼日军的唯一战例,父亲在战役中功勋卓著,战地日誌是父亲在抗战中的真实见证。此店老板杜茂盛先生可以说是位爱国儒商,我内心充满着对他的敬佩和感激。
从玉器店出来,我们被带到原预备二师少校军医李植老人的家里,1910年生人,1926年正在长沙一师上学的他,投笔从戎,参加北伐,1930年黄浦军校第七期毕业,1936年十九路军在上海打日本,他又赶去参加松沪保卫战,1942年起,参加攻克腾冲时父亲也只有32岁,肩负着国家民族的使命,带领全师的官兵,枪林弹雨、浴血奋战,在攻占腾冲来风山战斗中,还得到盟军的嘉奖,与顾保裕师长同获盟军颁发的军功团勋章,父亲是英勇的、善战的,我为有这样的父亲而自豪,而骄傲。
第三天上午,段大哥领我们去了“热海”,一个离县城11公里的温泉,著名的“热海大滚锅”就在这里。到处热气腾腾,象是进了桑那洗浴房。有人用稻草编织的简易小篮,装上花生、鸡蛋、红薯等,放在冒热气的地面上,鸡蛋一会就能熟。品尝后觉得味道特别美,说是富含微量元素,是一道很好的健康食品。听说云南省准备大力开发整合腾冲的旅游资源,拟在这里建成一个以温泉热海和火山群为特色的新的旅游热点,传说两年内要修建腾冲飞机场呢!我真为腾冲的发展而高兴,而激动,父辈们为之流血流汗的热土,在改革开放中就要腾飞了!
中午,腾冲县政协主 我弟弟彭京南因此下乡8年,回不了城;我虽侥幸考取大学,在那大讲阶级斗争的年代,被出身不好而压得喘不过气来;二姐京朴在湘潭师范附小被撤下岗位,抱着四个月的女儿去插队务农;大姐被打成“牛鬼蛇神”,被人剪了头髪出不了门。妈妈更是每次政治运动都首当其冲。文革初期,工作组刚进学校便一口咬定“盛XX有杀夫之仇,肯定是反革命”,受到长达8年的非人折磨。是妈妈坚韧不拔的意志;对真理、对中国共产党的坚定信心;对儿女们的一片赤诚之爱;支撑妈妈度过了那些极其艰苦难熬的岁月,终于盼来了父亲的平反的这一天。在此,我再一次地衷心感谢腾冲人民所作的一切。
短短三天的腾冲之行,很快就结束了,还有很多想去的地方没去:想上来凤山去看看,那里是控制腾冲城的战略制高点;想瞻仰松山大战的遗址,那山头是我军巧挖地道﹑埋炸药,才把敌人的明碉暗堡群干掉的;想去腾冲火山群,那里将会开发成云南的又一个旅游热点。
我在离别腾冲时,我心中不禁默默念叨,亲爱的腾冲,我还会再来的。
腾冲这块神奇的土地和这块土地上英雄的人民,过去,曾经为保卫我中华民族的大西南国门,前仆后继,英勇奋斗,可歌可泣,名垂青史;今天,勤劳勇敢的腾冲人民,与时俱进,开拓进取,也一定能创造腾冲更加光辉灿烂的美好未来。
祝愿腾冲人民生活平安幸福,祝愿腾冲经济繁荣昌盛。
彭京砥2005-5-6
修改于2011-5-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