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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麦的女人

 

 

 

                                         五  妹

 

 

        我刚下放到到金麦寨古冲这山窝子里不几天,就冒里冒失地到上山去摘野果,因为我吃了社员给我的猕猴桃,味道特别好。山窝里的人叫猕猴桃做“卜藤子”,我问一社员卜藤子哪里有摘?他用手一指:“对面的‘深冲’就有摘。”于是,我背着竹篓,挎上柴刀照直往那深冲走去。
       我走进深冲抬起头到处望,看哪棵树上结有卜藤子?左望右望没看见一个卜藤子,我一边走一边往高处爬,爬上冲头了还没看见卜藤子。我正在发愁,突然听见一阵沙沙的响声,从草丛里走出一个大姑娘来。她高高的个子,穿着件浅蓝色的“妇母装”,一身好丰满,腰上系着柴刀,肩上挎着一个大竹篓,篓子里面装满了山核桃;一对长长的辫子搭在那翘挺挺的胸前,一张椭圆形的脸红扑扑的。我正望着她发愣,她突然朝我一笑:“小陈,你一个人到这里来干甚么?”
     “唉呀!你好。”来山窝子不几日,大家都晓得我姓陈,我管它认不认得的人,只要叫了我一声小陈的话,我就这么回答一句。

       她将胸前的那对大辫子往身后一甩,又问了一句:“你一个人来山上干甚么,不怕啊!”

       我四周望了一望说:“我来这里摘卜藤子,怎么冒看到一个卜藤子喔?”
       她从竹篓里抓出一把核桃递给我,我说:“不吃不吃,这是队上的核桃,用来打油的。”

       她笑了笑说:“这里冒得卜藤子,来来来,我引你去摘。”她说着招了几下手,示意要我跟她走。

       我也没有多想,跟着她就走。我们绕过了几道弯,下了一座小坡,来到一条小溪边,她将竹篓放下对我说:“你站这里莫动哦!”说着,她一跨就上了旁边的一颗小树,只见她在树上扯下一大把青藤往下拖,我这才看清那藤上布满了好多卜藤子,她将那一大串藤全部扯下了树,拖到了我面前。

       我高兴极了,连忙摘着往竹篓里放,她比我摘得更快,好麻溜的手脚,一下就将我那竹篓装得拍满的了,藤上还有好多,我摘着往口袋里放,衣口袋放满了,又往裤口袋里放。逗得她哈哈地笑了起来:“算啦,算啦,下回又来摘,天要黑了!”

      她走到小溪边洗手,叫我也洗洗手,她说卜藤子上面有好多毛灰灰,摘后要洗手,免得弄在身上痒。她还告诉我:卜藤子摘回家后,要放在坛子里“窝”几天,软了以后才好吃。

      怪不得社员给我吃的卜藤子软绵绵,这刚摘下的硬绑绑的。我边洗手边听她讲,她说话的声音很温和。再仔细看看她,依呀呀!她长得很漂亮喔!一对大大的荷包眼,黑眼珠是那样的黑,白眼珠是那样的白;五官安放在那张白里透红的脸上,是那么的匀称。我看了一眼还想看二眼,看了还想看,看不厌一样。没想到在这山窝里还有这么美的村姑,我长到这么大,第一次看女人看得这么出味,我紧盯着她看。

      她笑了笑说:“你望人望得各睃(望得久)的喔。”她这么一说,我才发觉自己有点失态了,我连忙站了起来。

      我们一起回家,她走在前面,下山时她时而回头望望我,时而用手扳开树枝和刺藤,嘴里轻轻地说:“下界慢点走,莫让刺挂着……”

      我第一次上山就遇到了这么好、这么美的一位大姐姐,我一下就对山产生了好感。山,是那样的青,山上的树枝任我砍,山上的野果任我摘。山上遇到的姑娘是那样的温和善良,那样的热情,那样的美丽。

      我们走下了山,走在了大路上,忽听得后面有喊声:“五妹,等等我们。”

      哦!原来她的名字叫“五妹”。你看看我,太不礼貌了,她帮我摘了这么多卜藤子,要在长沙的话,起码要卖一两块钱了,我们同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连她叫甚么名字都不问一声。她停住了脚,回头望着喊她的人。

      我这才说:“你的名字叫五妹?”她笑着点了点头。跟上的是两位一高一矮的姑娘,她们也是扎着一对长长的辫子,也是挎着一个竹篓,里面装满了山核桃。我明白,她们都是去捡核桃回来,我听说过,捡得10斤能赚3分工。
       那位高个子姑娘我认识,她叫冬妹,是我队民兵排长的未婚妻,我们几个知青昨天还到她家里玩过。这位矮个子姑娘我还是第一次见,她长得好秀气,一张白白的瓜子脸,一对望人带笑的眼睛。她走到了我们面前,上下打量了一下我,忽然捂着嘴巴笑了起来。我猜想,她可能是看见我的衣裤口袋装满了卜藤子好笑。

      她对着五妹说:“你哟很同他做一路的喔?”她说话的声音尖脆脆的,很好听。

      五妹望了我一眼:“他一个人站在大枞树林里寻卜藤子,我遇到他,就帮他摘了这篓卜藤子。你们看一下嘛,他连四个口袋都装满了。”

      她说完,三个人望着我哈哈地笑了起来,我低头看看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我对着矮个子姑娘说:“她们一个叫五妹,一个叫冬妹,那你咧,叫甚么妹?”

      她又用手捂了捂嘴巴,笑着回答:“我叫丙妹。”

      冬妹从竹篓里拿出一串紫红色的小葡萄递给我,她望了望五妹说:“小陈,你今天运气真好,在坡上遇到我们的五妹,她人最好了,再过几天你就遇她不到了。”说完呵呵一笑,丙妹也笑,五妹脸一红,有点不好意思。我不明白冬妹为什么这么说,我也不明白她们笑什么。

      冬妹个子最高,走在前面;五妹个子比冬妹稍微矮一点,走第二;丙妹走第三,我跟在她们后面走。只见三对辫子摔来摔去,我望着这三位姑娘的背影,她们很朴实大方,她们很随和,刚一接触她们就觉得好熟悉一样。我们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寨子里。

      几天以后,只听见对门寨子里鞭炮声响。听知青组长李妹子说,对门的五妹出嫁了,嫁到另一个大队。哦!这下我明白早几天冬妹说话的意思了。不过,她嫁到的那个寨子离我们队上并不远,只要从我们的屋背后翻过一座山,拐过一道冲就到了。

      听说五妹嫁人了,虽然没嫁好远,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真的有点舍不得她嫁一样,虽然我与她认识不到半天,但她给我留下的印象太好了。

      三天以后,五妹回娘家,她来到我们知青屋和知青妹子们有讲有笑。我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变样了,她的那对长长的辫子不见了,挽上了一个“巴巴鬏”。她穿上一套新浅蓝色的妇母装衣,穿着一双锈花鞋,她成了一位大嫂了,但看上去还是很美,只是比以前美得不同些。我这下也弄明白了,山窝子里姑娘和少妇的区别就是脑壳上的头发。

      天越来越冷了,我们准备多砍些柴过冬,我和组里的章伢子最爱同罗家湾的几个小社员一起上山砍柴。罗家的这几个小兄弟的名字叫得特别有味:蓝蓝、急急、元元、和和。他们都只有十四五岁,同他们一起上山蛮有味,他们好里手,哪座山柴好,哪座山柴多,我俩只跟着他们走就是。

      一天,我们6个人来到了一座叫王家界的山,听蓝蓝他们说,五妹就嫁在这座山脚下的寨子里,他们队上的田和我们队上的田只一冲之隔。  

      我们看见一大片砍倒了的干柴,大家好高兴,扬起柴刀砍了起来,我们准备多砍几捆。我忽然发现山弯下有一枝树丫,我正要砍根弹弓丫打鸟玩,要晓得,我从长沙带的橡皮一直放在身上,早就想做的弹弓,今日能实现了。

     我将树丫砍下来,从口袋里摸出橡皮,一下就将弹弓做好了,我寻了一颗石子,试打了一“枪”,嘿嘿!蛮好的!我刚爬上山湾,忽听得一阵吼骂声,嗓音又粗又大,一听就晓得是条大汉的声音。我朝前走了几步,突然声音朝着我这方喊:“五妹!五妹!快打包围,这湾角里还有一个,快抓住他。”

      看来,这声音是喊五妹来抓我。我心里想,我砍根弹弓丫子犯了法么,要抓我,我倒要看下是怎么回事。

      只见一个高大的老头子,手上拿着四把柴刀,蓝蓝、急急、和和、章伢子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好尴尬的样子。

      原来,他们四个人的柴刀让这老头给抢了。再看看旁边还站着一位女人,他双手捂着嘴巴在笑,我看清了,她是五妹,这老头应该是五妹的家爹。

      元元窜到我面前,这个小机灵鬼身上的柴刀还在,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轻轻地告诉我,我们砍的柴是他家砍倒的。只见那老头指着章伢子问:“五妹,五妹,这是个甚么人?”

      五妹笑了笑说:“这是我们队上的知识青年小章。”

    “啊!你们长沙知识青,学甚么毛著哦,到这里来偷我们贫下中农的柴火。”

      章伢子被他讲得脸无地色,靠在树上不做声。我正准备去跟他赔礼,只见旁边的元元老粒子一样往前一走:“大爷,这柴是坡上野长的,你也只砍倒一下,我们砍的柴不要就得了,你把柴刀退给他们啦。”这位元元虽然人个子小,讲出话来还是有点道理。

      那老头一手将四把柴刀夹在怀里,另一只手向元元招了招:“你来,你来,我跟你讲咯。”说着就往元元面前来。

      元元见老头往面前来了,就往后退,那老头突然冲过来,嘴里骂道:“我把柴送到你屋里克喔!我要一个耳光剁死你啦!”

      吓得元元只往山下跑,我心想这老头太凶太不讲道理了。只见老头回过头对着章伢子说:

    “你靠在这棵枞树上冒靠得过日子的,这柴刀你莫作指望了。”

       他又对着蓝蓝他们几个:“你们罗家湾的这几个鬼崽子,专门狭(偷)我的柴,这回送我逮着了,这柴刀是坚决的冒得退还了,赶忙跟我滚起回克!”

       看来这老头是不一般,要想要回柴刀是难上难了。五妹站在旁边一直不停地笑,她向章伢子他们几个扬扬手:“你们先回克算了,我过一日把柴刀送来,这老家伙浑得很。”

       大家只得空着手,糜痨地回来了。第二天清早,五妹真的把四把柴刀都送来了,她还告诉我们,要自己到山上砍倒几片柴树,过一两个月就是干柴了,莫学罗家湾那几个细崽子的样,他们还不懂事,专们砍“偷柴”。听五妹这一讲,我们基本上懂得砍柴的规矩了。

       第二年的薅田季节,我和罗家湾的几个小社员分在一组薅田,那天中午我们薅田回家,路过王家界脚时,发现路边新围了一块小菜园。大家定神一看,里面栽了好多黄瓜,一根一根的挂在藤上好逗人爱喔!天气热,口又渴,肚子又饿。大胆的蓝蓝打开了菜园门,嘴里念着:“摘根黄瓜解口干喔。”我们几个都跟着进了园。

       蓝蓝选了三根最大的摘了。

       元元一下就摘了四根。

       急急、和和每人摘上五根。

       我一看他们越摘越多,也不放让,也摘了四根。我们一个个笑哈了,端着手上黄瓜只往茶山林跑,躲在那茶树脚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那黄瓜又甜又脆,好吃得很哦!

       几天后,我们几个在田坝里薅田,五妹的爹娘走到我们面前,她爹说:“你们摘我五妹栽的黄瓜,摘一根打口干不要紧,你们把她一园的黄瓜摘光了,你们也做得太狠了!”

        啊!原来那菜园的黄瓜是五妹种的,这下该死!偏偏偷了她五妹的黄瓜。我低着头,心里好内疚。

        蓝蓝他们也都低着头,平日里最会狡辩的元元也不辩了。五妹她娘接着说:“你们偷她家的柴,她把柴刀悄悄地跟你们送来,你们摘她的黄瓜,她在山上看见了也冒喊你们,冒晓得你们做得各样毒,把她一园的黄瓜都摘完了,可怜她怀孕驮肚挖了那块菜喔!”她娘说着喉咙都梗住了。

      我们的头越低越下,没一个人敢抬头面对这二老,今后更无脸见五妹了。

      到打谷子的季节了,我们几个又分在一组打谷子。一天下午,我们正在仓库边的田里割谷子,忽见一位背着细娃儿的女人朝田边走来,我一看觉得好面熟一样,蓝蓝一下就看清楚了是五妹。我一想起两个月前偷她黄瓜的事心里就内疚,我连忙低着头割谷子,生怕她看见我。突然听她一声喊:“蓝蓝,急急,元元,和和,还有小陈,你们打谷子啦!”

       蓝蓝连忙答腔:“五妹回来了,做噶娘啦!”

       元元也接着腔:“五妹养得各好一棒崽哒,恭喜你啊!”

       急急、和和也跟着说:“恭喜你啊,五妹!”

       别看这些山窝子的细伢子,讲起话来跟得大人子一样,蛮会讲这些客套话。只有我嘴笨,不晓得讲一句好听的话,只望着她笑,我还生怕她提黄瓜的事。

       她走到我面前:“小陈,来我们这里各久了,习不习惯喔?”

       我赶忙回答:“习惯,习惯。”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我:“小陈,你长高了,长大一些了。”说着望着我笑,笑得还像在深冲摘卜藤子那样,笑得那样甜。

       她虽然生了孩子,但还是那样美,她变成一位美妈妈了。我不知不觉地走近了她,摸了摸她背上的胖娃娃,好人养出来的儿子多可爱呀!

        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她怎么提都不提一下我们偷黄瓜的事。我常看到队上的一些女人们,因为园里的菜被人偷了,站在菜园里骂人,骂得难听死了,一骂就是大半天。可五妹见到我们这几个偷她黄瓜的人,连重话都没讲一句,五妹,你真是难得的好人啊!

       5年以后,我已是一个孩子的爸爸了。记得又到了薅田的季节,我吃了午饭以后到桃子冲去薅田,路过王家界脚时听得细娃儿的哭声,我走过去一看,只见一个女人背上背着一娃儿,手上抱着一个娃儿在薅田,田埂上还站着一个四五岁小娃儿。我定神一看,是五妹,我喊了一声:“五妹,你带着三个细伢子来薅田啦。”

       她偏过头来:“哦!是小陈喔,听说你做爹爹了。”

       我点了点头:“看样子,你还没有回去吃中饭啊。”

       她把抱在手上娃儿换了一只手:“快啦快啦,就要薅完了,这二崽崽吵得很,不然的话早就薅完了。”她说着,脚不停地薅着泥浆。

       唉呀!我望着眼下的五妹好辛苦喔。我听说过他的丈夫不得力,学了几年的木工,连屋都不会起,干农活也不很行,一张嘴巴还是会说三道四。可五妹从来不嫌弃自己的丈夫,屋里屋外的活她一个人埋头地干,总是拖带着几个儿子干队上的活,我今天算是耳闻目睹了。

       看看现在是中午过后了,她还没回去吃午饭,还背一个抱一个的在这里薅田,要薅完这丘田最少还要半个小时。

       我见她抱在手上的儿子在哭,背在背上的儿子脚在蹬,头在晃,站在田埂上的儿子在喊:“娘啊,娘啊,回克咯,我肚子饿了。”见五妹脚在使劲地薅,嘴里在不停地说:“乖唉,莫哭咯,就快啦,快啦!”

       我再看不下去了,一脚跨下了田,拿住她那抱着人的手:“你回去,你回去,我来帮你薅完。”我说着硬把她拿上了田。

       她笑着说:“冒要紧,我自己来薅,要你薅做甚么喔,你有你的事要做。”

      我不理采她,大脚大脚的薅了起来。我催她快点回去吃午饭,你大人吃亏,细伢子也吃亏。

      她没有回去,把手上的儿子放了下来,把背上儿子解了下来,坐在了田埂上,解开了衣服,喂起奶来。

       我做父亲后就明白,女人空着肚子味奶是最吃亏的,何况她还累了一大半天了。我猛地想起六年前,我第一在深冲见到她的时候,她胸脯翘挺挺的,脸色白里透红,又丰满又漂亮;可眼下的五妹又瘦又黑了,那扁塌塌的胸脯下面还有张小嘴在津。唉!难怪山窝子里的人说:好田怕下秧,好女怕做娘哦!

      日子过起来慢,可回想起来又快,回城7年以后——1985年。当年那位矮个子丙妹和她的丈夫到长沙来看病,到了我们家里。

      丙妹已经是六个孩子的母亲了,她就像个老太婆一样。我记得她比我大三岁,比五妹小两岁。当我问到五妹时,她长长地地叹了一口气:“五妹两个月前过世了……”

     “啊!五妹过世了。”我说着,还真有点不相信。

     “她才40岁人就离开了人世,她是病死的,累病倒后,家里困难拿不出钱来给她医治,慢慢地拖死的。”丙妹说完后眼圈都红了。

      我听后心里好难受,我替五妹惋惜!后来听说五妹过世后,她那家里一直没有出过头,几个儿子混得很不好。

       所以说,一个女人也不要太劳累,太善良,在善待别人的同时,也要善待自己;不要把一家人的重担全揽在自己一个人身上。累伤了,拖垮了身子自己吃亏,连命都丢了,害了自己,也害了家庭。

       五妹的故事讲完了,我歇下气,再跟大家讲讲丙妹的故事;讲完矮个子丙妹,还可以讲高个子冬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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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丙  妹


      我到金麦寨古冲4年后丙妹才出嫁,和她同干过4年农业活,对她还是比较了解。她10来岁就“划了人家”(定婆家),她那未婚夫比她小5岁,是她的亲表弟,也就住在五妹嫁的那个寨子。我刚到寨古冲过头一个年的时候,看见过他挑着礼品到丙妹家来拜年,我们知青看到他后都笑了起来,因为他比个子不高的丙妹还要矮些,怪不得咯,他那时才13岁。

      两年以后,丙妹已长得更丰满更漂亮了,可她那小丈夫还才15岁,还只有那么高。丙妹不愿意了,要退婚。父母压着她不准退,房族也劝她莫退,她一气之下,扯了根箩索往梁上一挂,搭帮她大嫂发现得早才救得一命。从那以后,家里人再也不敢逼她了,婚就这样给退了。不久,大队的一位黑帅哥来她家提亲,她同意了(原来他两暗暗地相好一年多了)。

     我们在一起栽田打谷时,我就爱笑话她,她无所谓,脸都不红一下。其实,她是个幽默又滑稽,心灵手巧的姑娘。她个子虽然矮小,但干起活来特别快,队上跟她年龄上下的姑娘有六、七个,手上工夫没一个能当得她:扯秧、栽秧她数第一;割谷子、挑担子她总在前面。她做出的布鞋像铺子里卖的一样;她衣上打出的补丁针子最细,就连她头上分的“路子”都分得最正;她那对辫子梳出来硬比其他几个姑娘的辫子要匀称些。

      我第一年打谷子就和她分在一个小组,记得第一次下田割谷,每人割四行,只见她刷刷地割,一下就把我摔开一丈多远。她回头望了望我:“小陈,你慢慢地割咧,我们是割惯了的,你莫跟我们比。”她说话好诚恳亲切,一点也不是嘲笑和挖苦。

      我在长沙时,到苏家托乡下搞过几天“双枪”,割谷还有点基础,我并不“服行”,还是埋头放肆的割,她见我不做声,便帮我割两行,硬等我跟她割成一排。他见我割得满头大汗,呵呵地笑了起来,她对着大家说:“你们瞅一下嘛,小陈割谷子割得满脑壳是汗,像撒噶水一样咧。”逗得大家都望着我笑。
      我还是不停地割,我最不喜欢落后给女人,割啊,割啊,越割越快:“唉哟!”我叫了一声,只觉得小指头一麻,我一看小指头的指甲割开了半边,鲜血直流,痛得钻心啊。尽管我咬紧着牙齿,但那不争气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小陈割着手啦!”丙妹边说着边走了过来,她要我把手抬起来,把伤口拈紧些。说着走上田埂上扯了一抓什么草叶,往口里一塞,几嚼几嚼以后吐出一坨绿渣来,旁边的杨家伯娘连忙从围腰上扯下一溜布,她俩一齐动手将“药渣”巴在我的小指头上,再用那溜布包紧。杨家伯娘嘴里不停地念:“冒要紧的,冒要紧的,丙妹的‘刀口药’最好了,几日就会好……”

      丙妹呸了呸口里药渣:“我要你慢割点哒你不信,这下好啦,割着手眼泪都出来了,一个伢几噶比妹几噶还要易得哭些。”她说完捂着嘴巴笑了一笑。

      她这么一说,搞得我怪不好意思,我用衣袖抹了抹眼眼角,解释说:“我哪里哭咯,我是痛得眼泪自然流下来的。”

    “呵呵呵,眼泪水都自然流下来,这是讲的甚么话喔。”她说完又捂着嘴巴笑了起来。

       我不懂她为什么总爱笑,实在只那好笑。不过,她这一笑得来,我好象忘记手指头痛,我也跟着笑了笑,又拿起镰刀割起谷来,像没发生事一样。她的刀口药是好,几天后伤口就长好了。

      在打谷子的这段日子里,我发觉丙妹不但做事手脚快,还心直口快,肯帮别人讲话,就拿评我的底分来讲,他们只给我评6分,跟那几位老婆婆一样。丙妹就不同意,她拿着镰刀做着样子:“他割谷子只头一两天割得慢点,后来我割4行,他也割4行;挑谷子他比我还挑得多些,最少要评7分。”
       我那时好随便:“算了,6分就6分,多一分巴算么子!”

    “小陈咧,你各哈喔!一天少一分,一年要少几百分,当得多出一个月的工哒。”

       她这么一讲我清白了,于是,我硬争得7分。当然,这要搭帮丙妹讲直话:“你们莫要欺生,他各勒(小)来我们这里当农民也遭孽。是各样做我就冒在得,我就要讲!”丙妹讲话还上得算,大家就依着她了。

       丙妹爱讲直话,还爱讲笑话,她说有一次屋里来了一位客人,她家的狗从客人身边跑过去后,传来一阵臭气,她认为是狗放的屁。于是,她一边拿棍子把狗赶开,嘴里一边骂:“下狗,挨刀的狗,你各爱放屁喔,我要撵你出门。”

       她骂了一遍又一遍,因为那臭气还在屋里冒出门。谁知那位客人答腔了:“丙妹,莫骂喽,不是狗放的屁喔,是我放的屁喔!”

      哈哈哈!大家听后笑了起来。她自己讲完笑得尖脆脆的,笑得对田里一坐,逗得整个田坝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1967年的下半年,是文化革命的高潮,知青都回城了,我一个人住在半山腰的老木屋。一天,她到我这里拿仓库的钥匙,她走进老木屋一看:“我的天唉!你一个人住在这不怕啊……"
       第二天,丙妹的爹爹来到老木屋对我说,要我住到他家里去,他家有两间空房,他说丙妹讲你一个人住好遭孽的。老人家讲话好诚恳,硬要我搬到他家去住。我很感激他们,我还是拒绝了,我不想给别人家添麻烦,但我心里有数,丙妹的确是个善良的姑娘。
      丙妹的山歌唱得蛮好听,不过,要在山上才能听到,而且要有几个姑娘在一起的时候她才唱。记得翘妹子刚到我们队上来那年,同我们一起上山捡茶子,听到丙妹唱了一首山歌:

                                                 妹妹莫嫌哥哥黑,
                                                 找个黑哥真难得。
                                                 藤上结的麻连子,
                                                 人人选着黑的摘。


       翘妹子听后笑眯眯地说:难怪你自己找的那位“丈夫”(是翘妹子队上的 )黑达达的喔!我一想起他的那未婚夫模样长得帅,但是有蛮黑,想着想着我和翘妹子哈哈地笑了起来,丙妹又唱了一首山歌:                                                

                                                   笑嘻嘻啊笑嘻嘻,                                
                                                   不笑人材就笑衣。
                                                   一来笑我人材丑,
                                                   人材又是生成的。
                                                   花布衣裳家中有,
                                                   哪能上山穿得齐。

       她唱完后说:“你们长沙人爱笑我们的衣裳穿得旧,相貌长得差。”

       我连忙说:“哪里哪里,你的相貌长得各好,还差啊。你的衣裳穿得旧,但补丁打出来好漂亮喔。”

       翘妹子接着说:“我一到寨古冲来就听到小陈夸你人好、能干又漂亮。要是在长沙会有人喊你做‘长妹坨’”

      丙妹不懂什么叫“长妹坨”,她脸拉了下来,翘妹子怕她误解,连忙说:“长妹坨就是长得好、又会做事的姑娘”
       丙妹这才笑了:“我怕是讲我长得像个驼子咧,我的背实在不驼哒。”她说着伸了伸腰,做出个怪有味的样子,真有蛮幽默。我和翘妹子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1969年秋天,丙妹出嫁了。第二年冬天她做了娘,她背着娃儿回娘家来了,路过我们门口喊了一声  “翘妹子,小陈你们好啊!”

       翘妹子正在给3个月的大儿子喂奶,连忙答腔:“丙妹,快进屋来坐一坐,看看你的宝贝女喔,刚满月吧。”

       我接着说:“丙妹,各快就做了娘了,有干劲啊!”

       她嘿嘿一笑:“你们哟!比我们的干劲还大些,还早当几个月的爹娘喔!”到底是做了父母亲的人了,讲话随便些了,讲的话题也不同了。

        两年以后,她又背着个娃儿回娘家了,走到我们的大门口又喊一声:“翘妹子,小陈你们好啊!”

       我和翘妹子正在火塘屋帮二儿子洗澡。我又故意讲:“丙妹,你们的干劲各大喔,又生了一个哒。”

       丙妹哈哈一笑:“娘唉!你又讲鬼话哟,你们的干劲还要大些喔,你的二崽比我的二女又要大两个月。”逗得翘妹子笑哈哒,笑得跟二儿子穿衣都穿不成器。

      又过了两年,丙妹又背着个娃儿回娘家了,那天我正抱着三儿子在仓库边玩,我老远看见她了故意大声喊:“丙妹,你干劲还有各大哦!4年生了3个了!”

        她笑得蹲了下去:“只有这个小陈快活鬼呀,遇到我就讲鬼话哦,我回来一回就要笑一回。”也怪不得我们好笑,偏偏这个又比我们的三儿子小两个月。

      不久,翘妹子就当上了赤脚医生,第二年丙妹又生了个娃儿,是翘妹子接的生。满月后她回娘家我又碰到她,不过,我没有再讲她“干劲大”了,因为我当上了民办老师,老师嘛就要有个老师的样子。但我心里明白她连生了4个女娃了,如果不生个男娃的话是不会罢休的。

       1978年我们离开了农村,1985年丙妹和他丈夫带着两个儿子来到我们家,这两个儿子是我们离开农村以后生的。大的有7岁,小的有4岁。丙妹生了6个孩子了,那时她才38岁。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她,可怜的丙妹喔!累得像个老太婆了。

       她的丈夫这些年还算有能力,做木材生意赚了一笔钱,家里搞得很不错,是当地最早的万元户了。他丈夫跟我们讲实话,这次主要是带丙妹来长沙看病,这些年来丙妹身体太差,尤其看到五妹病死是因为无钱医治,他现在有钱,一定不让丙妹走五妹那条路。

      “ 对,对,对!”我和翘妹子异口同声。我们要他们安心住在我们家,把丙妹的病医好后再回去。那时我们住自己的私房还比较宽敞。我要他们放心住,到了我家就等于到了寨古冲的娘屋里一样。

      我们陪丙妹到湘雅医院看病,我首先跟医生讲,她是偏远山区来的,请医生彻底为她检查一下。翘妹子跟医生说,她年龄并不大,才38岁,只是生了6个小孩了。

      丙妹自己说:“我生了6个,小产2个,还刮了一个。”她的话刚讲完,那医生病历都不写了,伏在桌上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笑了好一阵才说了一句:“不可思议,38岁生了9个。”

      几个月以后,丙妹又到长沙来复查了一次,病基本上都医好了,医生再三嘱咐她今后要好好保养。两口子好高兴,回去后跟我们寄来好多香菇、木耳和野物肉,信中讲了好多感激我们的话,要我们一家人到金麦去过年。

      3年以后,我们一家5口人真的回到二故乡金麦过年了。我们首先就住在丙妹家,她家里搞得很好,起了两幢新屋,见我们一家人来了,又杀鸡杀鸭;又杀猪杀鹅,好热情啊!

      她的4个女儿都能做工了,家里的家务都是4个女儿做,两个儿子也读书了,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过得很好。我看丙妹身体比三年前好多了,真为她一家人高兴。

      8年以后,他的大儿子来长沙林校读书,毕业后分配到县林业局工作。四女儿又来长沙读大学,上面3个女儿都出嫁了。

      不久,她的二儿子又参军了,我心想丙妹两口子总算熬出头了。我好羡慕他们喔!可就在她四女儿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我接到她家的长途电话,丙妹丈夫哭着说:“丙妹昨天死了!”啊!我听后木呆了。

      2006年我和翘妹子再回二故乡,又住在丙妹家里,丙妹已离开人世间4年了,家里换上了个胖女人,尽管这位女主人对我们客气,照样杀鸡杀鸭招待我们,可硬是差杂味啊!

      丙妹丈夫一提起丙妹,喉咙又梗了,他说丙妹这人就是操心太重,太闲不住了,不该她做的事她背着人要去做。那天他到县城去办点事,丙妹就是背着他劈了一上午的柴后晕到了,送到县医院抢救不过来——脑溢血身亡。

      丙妹死后,他的丈夫那段日子像失了魂一样日夜坐立不安,经常半夜打电话来跟我聊天,他儿女也很急,打电话跟我们商量怎么办。唉!我说人已走了,活着的人还是要过日子,你们儿女都没在他身边,他孤独,他也为你们儿女累了大半辈子,让他安度晚年就好。他儿女们都通情达理,就让他找了这个伴。

      大年初四那天,4个女儿都回来拜年了,两个儿子也回来了,带来了摄相机,一家十几口人热热闹闹照相拉啦,摄相啦,他们是为了欢迎我们两口子,我们也好感激他们。我见那些儿女们叫后妈娘啊,娘啊,叫得好亲热,那后妈带来的那女儿叫哥啊,姐啊,叫得好甜蜜。我又想起了可怜的丙妹。丙妹啊,丙妹,你要在世该多好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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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  妹

 


    冬妹个子特别高,好强壮,加上那对活溜溜的眼睛和那张圆圆的脸蛋配在一起,算得个逗男人打“主意”的女人了。尤其是热天气,她穿着清澈干净的衣裳到田冲里出工,有几个好讲野话的骚汉子,总要指指点点议论她:“嗨呀呀!能找得各号女人做婆娘一辈子就抵得了喔!”

    也有讲得有趣的:“找得各高大的女人做婆娘,一个当两个啊!”

    还有讲得“饿相”的:“我要找得她做婆娘的话,每餐答应少呷两碗饭喔!”

    还有好多讲得下流的……我就不必学出来了。
    她没有生娃儿的时候是这样议论她,她生了几个娃儿以后,那些骚汉子还是这样,我都亲耳听见过几回。这些人敢背着她讲那些无聊的话,是因为冬妹不是本地人,是她的姑姑从外地苗寨里把她带来的。

    讲起她家这本经还有一段故事:她家姓蒋,溆浦人氏。什么年间来到靖县三湫苗寨定居我搞不太清,她的姑姑---我们称蒋伯娘,是个很通情达理、贤惠善良的女人,她嫁到我们寨古冲杨家大伯,只生得一个女儿就再没有生子。她把她侄女蒋冬妹及弟弟蒋细细接来时冬妹才几岁,她弟弟刚满月。

    听蒋伯娘讲起来也奇怪,冬妹弟弟刚落地时就屙了一泡尿,当地人有这种说法:落地一杆“枪”,先死爹来后死娘。这句话真应了她家的点,她弟弟出生几天后他爹就死了;刚满月娘又死了。
    蒋伯娘得知后,含着泪,一手牵着冬妹,一手抱着细细,就这样将她两姊妹带到了寨古冲。一口米汤、一口米粉将细细养大。冬妹就这样挨着姑姑、姑父长大成人。她两姊妹叫蒋伯娘还是叫姑姑;叫姑父就叫“爹爹”了。

    蒋伯娘自己养的那女儿比冬妹小一岁。我们刚到农村那年她们都是大姑娘了,蒋细细刚进初中读书,是我寨古冲的第一个中学生,一家人看蒋细细看得特别重。

     就在我们来寨古冲的前一年,蒋伯娘从贵州天柱县接来一个儿子,这“儿子”本姓龙,接来后就改姓杨了。他个子矮墩墩的,相貌长得不佳,细眼睛,大嘴巴,但他蛮灵活,尤其是他那张大嘴,喊人喊得特别甜:娘啊、爹啊、妹啊、弟啊、比亲生儿子喊人还喊得亲些。他见到房族长辈有礼貌;见到晚辈有讲有笑,接来寨古冲不到一年,和寨子里的年青人混得滚瓜烂熟,当上了民兵排长。

     我们知青刚来时,他和我们男女知青又玩得好。他虽然没有文化,但记性好,模仿力强,一下就和我们讲起了长沙话。他经常来我们知青屋玩,知青都叫他排长,他听了好高兴。他整天都是开开心心地过,他还有件最满意的事----冬妹许配给他做婆娘,冬天就要结婚了。

     论人品相貌这排长根本配不上冬妹,听说刚来时冬妹不愿意,怪不得咯,排长伸直腰,踮起脚还只齐她的耳朵。后来在姑姑的劝说下,她想起姑姑没有儿子,从小把她两姊妹养大,又培养弟弟读书,今后还要帮他弟弟起新屋,讨婆娘。她蒋家这把“火”还得靠姑姑他们帮她点起来。为了弟弟,为了报姑姑养育之恩,她同意了这桩婚事。

     他们结婚的第二年就生了个漂亮的女娃,一对活溜溜的大眼睛,像冬妹脱的壳。他们为她取名叫莲花。莲花、莲花喊起来好听,可就是这莲花“连”得好,她下面连增加了4朵花。

     8年之间,冬妹连生了5个女儿,在寨古冲这山窝子里来讲还是首例。有人说冬妹长得好,身体高大结实,嘴巴会说又会辩,脑壳又灵活,又会保养自己,生了5个娃儿了样子还冒老。

     又有人说冬妹“家娘”就是自己的亲姑姑,对她好,不嫌弃她净养女娃,生娃儿坐月子招扶得好,每个月子都吃了三十几只鸡,一斗蛋。这话倒说得一点不假,蒋伯娘对冬妹没有半点假心。

     那些年里,她每生一个娃儿,满月的那天都要背着娃儿,提着一桶衣裳到港边来洗,这也是这里人的规矩,证明一个女人平安地度过了一关。我们注意到她每次满月出来都是长得臀肥乳壮,红头发色。怪不得那些男人们背后还在谈论她:“唉!冬妹人是长得逗人想哦。就是下面不争气,要是养得几棒崽就带劲咯!”

    还有人说,她这些年净养女娃,是因为他丈夫做缺德事做多了。这话说起来就不好听了,自从文化革命一来,这位排长特别出风头,他特别“紧跟上级”;上级要他捆人他就捆人,大队开批斗会只要有人挨捆就是他那双手捆的。

    那年学大寨,他又紧跟那位姓黄的公社干部,扬起斧头把寨古冲屋前屋后的大古树全部砍了;连老安堂旁的那棵数百年的大杉树都是他看的。要晓得,那是本地人摸都不敢摸的树啊!

    其实,一个女人生男生女与他丈夫捆人有何关系,但嘴巴长在别人的鼻子下面,别人要是这样讲又有甚么法咧!山窝子的人就有这样一个怪毛病:长得再丑再不能干的女人,只要接连生得几个男娃的话,她就得色了,她就敢骂丈夫,敢和别人吵架相骂了;长得再漂亮再能干的女人,接连养了几个女娃,连一个男娃都没生的话,她自然抬头不起了。她会尽量少和别人争吵,会顺着丈夫来,顺着家娘来。

    冬妹这些年就是这样,还莫说骂丈夫,就是丈夫到外面修“三线”修铁路,一去就是几个月她都不做声,她跟姑姑一道拖牵着几个女娃忙里忙外,从没怨言。人们都说,冬妹搭帮这姑姑“家娘”帮她一把哦。

    记得那年,寨古冲的人偷偷地搞“资本主义”,家家户户都到山上种“火烧萝卜”。种火烧萝卜很简单,只要选一块刺藤湾将刺藤一把火一烧。过后,用锄头随便将草皮挖松一下,再撒上箩卜籽。大约两个月以后,大个大个的萝卜就长可出来,真的爱人。

     我那年学社员一样也种了一块地,萝卜长得特别好,那些日子里,我每天都要去摘一担萝卜回。那萝卜又脆又甜,晒干萝卜、做酸萝卜都好;萝卜叶子用来喂猪,一块地的萝卜叶能当几个月的猪草。
    有天清早,天刚麻麻亮我就赶到了离家七、八里路远的萝卜地里,我打算摘一担萝卜去“赶场”卖。我将一大担萝卜用树条捆好后,用竹扦杠扦好后一下就上了肩,我伸了伸肩膀,我估计这一担足有140斤左右,我走了几步,忽听得上面湾里一阵沙沙的响声,难道还有人比我来得更早?果然,是一个比我来得更早的人挑着担萝卜走下了山湾。我看清了,是冬妹。

    我们一齐走下了山弯,她说我来得早,我说她比我更早,她种的萝卜地比我种的还要多转几道湾。我们走得快,都想快点赶回家好去“赶场”

     这时,不争气的天突然下起雨来,雨一下,这陡窄的山路滑了起来。我在前面走,我见她挑的那担萝卜比我的这担不会轻,我喊她慢走点,莫摔倒了。话刚讲完,只听“趴嗒”一声。我回头一看:她仰天倒在地上,她个子高大,这一摔倒肯定摔得蛮不轻。

    我连忙放下担子,走到她身边,首先将她肩边上的担子移开,我伸手打算扶她起来。只见她咬着牙齿,手掌轻轻地摆了几下:“慢点慢点,我躺一下着……唉哟!我的腰都是麻的了。”

    我见她好痛苦的样子,只好让她趟着。雨越下越大,她胸脯和大腿一下就全湿了。我站在旁边不知怎么办,我默了一下神,干脆把她那担萝卜挑起来,我对她说:“你先歇着,我先把萝卜担下山湾再来接你啊。”她点了点头,用手慢慢地撑着坐了起来。

     我挑起她那担萝卜就走,我嘱咐她莫霸蛮起来,我挑到山下就来。她点了点头,她满脸都是雨水,也许还有眼泪。

     我一口气将她这担萝卜挑下了山湾,跨过了溪壕,来到了一棵大树下,这已经到了大路上了。我放下担子转身又往回跑,我想她一个人还坐在那里等我,我又想起她挑的这担萝卜比我那一担还要重些。平时队上出工,挑牛粪,送公粮,她和小个子丙妹挑得一样多,因为她们女人的“底分”都是一样多。所以,她从来不多做一点,她出工总是走在别人后面,收工总是走在别人前面,挑担总是好轻松,难怪寨古冲人都说她“尖巧”;说她会保养自己,说她连生了几个娃儿后还没有变样,一身总是穿得干干净净。可今天干私活就不同了,又来得早,又挑得多,我今天算领教她了。

    我来到她身边,雨还在不停地下,她一身淋得无一根干纱了,她仍然坐在地上,一只手在大腿上锤,另一只手在腰上打,她见我来了伸出一只手:“来,帮帮我,扯我一把,我起了几下冒起得来。”

    我连忙抓住他的手膀往上拖,唉!她的块头太大,我又不好放肆用力,拖了几下她还是站不起来。我看看四周除了我两个人以外,就是山和雨,我顾不得男女之别了,弯下身子双手紧紧抱住她那水桶般的腰身,用力一抬,她站了起来:“劳为你了,劳为你了……”她嘴里一边说,两只脚一边上下抬动,她又晃了晃腰,走了几步:“好了好了,可以走了。
     我见她能走了,心一下就落了下来。我挑起自己那担萝卜,我要她慢慢来,我在大树脚等她。

     我来到大树脚一会工夫,她也慢慢地赶来了,只是那一身却泥巴糊陋的了,这时雨也停了下来。

     她摸了摸腰上,回头望了望说:“娘唉!我一身好吖渣(邋遢)哦,我要洗一下就好。”她说着望了望我。
     我望着她那一身泥,来寨古冲这些年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邋遢摸样,我心想她一身已经全湿透了,将外衣洗一下拧干可能穿着还好些,我望了望旁边壕溪的水:“你洗一下也好,我等你。”

  “好好好,你等着我,我一下就洗好了。”她说着一脚跨到壕溪边蹲了下来,脱下了外衣,露出一件从没见她穿出来过的花短内衣,那双又白又壮的手膀和那饱满的腰身,看起来还真性感;她回过身来,那高高的胸脯显得更挺了。她一边搓着衣上的泥浆,一边说:“我把这泥巴搓干净再穿上身要强些咧。”说完微微一笑,她笑起来是很迷人的。

    我心里想,你那屁股上的泥还多些,未必你还要脱下裤来洗?想到这里,我再看看周围,我不能站在这里等咧,离远一点好些,她丈夫又不在家,她再比我大四五岁;我再是长沙知青,反正男女还是有别的。想到这里,我干脆好事再做一盘,我挑起她那担萝卜就走:“冬妹,我再帮你挑一肩,放在前面马家凹那里喔!”

    只听她说:“好好好!劳为你啦!劳为你啦!”

    我将她那担一口气挑到马家凹的田埂边放了下来,再回过头去挑自己的那一担,我估计这段时间她应该全洗好了。当我回到大半节路段时,她挑着我的那担来了。

    我快步跑上前去接下担子,她还讲客气硬要让她担,我摔开她的手:“快走快走,莫耽误时间,我还去要赶场……”

    她笑了笑说:“我今天起早了点,背时摔噶这一跤;又算有运气遇到你这个好人,当真的搭帮你了。”

    她平时说话总是说得好甜的,寨子里人都说她是“蜂糖”口,爱讲漂亮话。可今天我听得出她说得好诚恳,是出自内心的话。

    她挑着担子走在前,我在后。我见她挑着这重担并不费力一样,刚才摔那一跤实在不轻,这一会儿工夫就恢复了。再看看她那一身衣裤,上面的泥巴全洗干净了,连屁股上的泥都洗掉了。看她这模样,除了我以外,谁也不会相信她刚才摔了一大跤。

    我紧跟在她后面走,稍微走慢一脚还跟不上她,我心里想:冬妹啊,冬妹,你现在生了几个个娃儿了,你的体质真的好喔!
    她一边走还一跟我扯谈,她说她们去年做了一桩大事,帮弟弟起了一幢新屋;今年年底帮弟弟把婚事给办了,只要弟弟成家有了儿女,我蒋家的这把“火”又点了起来。

    他讲到丈夫,她是这样想的,只要他在外面干得下去,生活过得好,身体好,工分赚得多,就随他在外面干。家里有爹爹,姑姑帮她一起撑着,他说他丈夫并没有甚么诡名堂,回家来还是听老人和她的话,男人嘛让他做他爱做的事……听她讲得有条有理,这也许就是她的做人方式,难怪俗话说得好: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喔!

    冬妹的第四个女娃出世那年,他的弟弟蒋细细也做父亲了,也跟她一样生的是女娃。她的第五个女娃出世刚满月,她弟媳肚子里的第二胎也落地了,是翘妹子帮她接的生,接得个男娃!

    那一下蒋伯娘和冬妹喜得大声喊了起来:“吊把鸡喔!吊把鸡喔……”高兴得喊发只个雾。硬要翘妹子帮他取个名字,翘妹子帮他取名叫“海健”,她姐姐“海燕”这名字也是翘妹子取的。

  “海健”满月办了“大三朝”酒,一开就是几十桌。冬妹还特意送来10个红蛋给我们吃,她亲手剥开一个红蛋笑眯眯地递给我。她笑得那样甜,她跟我们讲出了心里话:“我这辈子养这五个女不要紧,只要我蒋家这把‘火’点起来了,就了我的心愿。我这辈子就是为了我蒋家这把火喔。”她说完眼圈都红了。

    1978我们回城了。1981年金麦有人来长沙做生意到了我家,听他们说冬妹第六胎硬生了个男娃,只是她丈夫强行被喊去结扎了,他在大队任的那些职务也给撤了,还听说他结扎后一直多病,分田到户了,家里的农活都是冬妹引着几个女儿干,屋里屋外忙进忙出,冬妹好辛苦喔!

    又过了几年,寨古冲有人来长沙做木材生意,到了我家,他们说冬妹的丈夫手上长了个瘤子,开刀后死了。他死了,留下这6个儿女可把冬妹背苦咯!

    1988年我们全家5口人回到二故乡金麦寨古冲,我们首先到了冬妹家,见到冬妹的变化并不大。还是那么结实,讲话还是那么有条有理,丈夫过世的事只字不提。

    蒋伯娘已经80多岁了,我们喊她,她还记得了。他弟弟蒋细细接我们到他家吃饭,一讲起姐姐这些年的苦就摇脑壳:“唉!可怜我姐姐这些年熬喔……”

    2000年蒋细细送女儿来长沙读大学到了我家。我问起他姐冬妹现在应该好过了吧,听说五个女儿都出嫁了,儿子也读中学了。蒋细细听后长叹一口气:“快莫讲她好过咯,她上个月得病死噶咯。”

    我听后一惊,冬妹也病死了,我真不相信。蒋细细讲他姐从来没见病过,就病这一场就再抢救不过来了。自从他姐夫过世后,他姐把6个儿女拉扯大,这些年操办了5个女儿的婚事,算金麦最累的女人了。蒋细细还说,她姐死的时侯没有变一点样子,真的是虎死不倒威啊!

    2006年我和翘妹子再回二故乡,一住就是两个月,蒋细细又接我们到他家吃年饭,他现在是儿孙满堂了,大女儿海燕嫁到了广州,买了几十万元的住房。海健也婚了(我们离开不到一个月,就得了个儿子),三女儿大学毕业后在县城教书也结婚了有了孩子。他家在寨古冲算混得最好的一户。我望见他一屋人热热闹闹地团聚一堂,我就想起了冬妹生前讲的那句话:我蒋家的这把火点起来了!

    在回寨古冲的那些天,我经常到山上去玩,到当年摘野果的地方,打谷子的田里,还到了种火烧箩卜的山湾里。我好像看到冬妹高大身躯挑着担子在前面走;我好像看到丙妹在田里干活;看到五妹背着竹篓朝我笑。

    每次走在回寨子的山路上,我就想起40年前第一次上山摘野果,和五妹、丙妹、冬妹一道回家的情景:她们三位走在前面,我跟在她们后面走,只见六条大辫子摔来摔去,她们那时都是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好精神喔!只可惜命运对她们太不公,她们都离开人世间好多年了。

    五妹、丙妹、冬妹的故事都讲完了。我又想起了“二妹嫂”、“珍秀嫂”的故事来了,我可能还要讲,我要把我所记得的金麦女人的故事讲完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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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妹嫂

 

 

     人称她二妹嫂,又名“癫子”。我们到农村的那年,二妹嫂就有了3个儿女:大儿子9岁,上小学了;第二个是女儿才4岁;下面那个崽刚满1岁。那时候整天看见她背着这1岁的儿子干活。

     清早,经常能见到她背着儿子,挑着粪桶到菜园里浇完菜后,再扯着早饭菜到港边上洗;吃了早饭后又见她背着儿子、扛着锄头到田冲里和大伙一道出工;中午又见她背着儿子提着桶衣裳来到港边上用打衣棒打得啪啪地响;傍晚又见在港边上洗菜、洗猪草,背上背的儿子真叫是寸不离背。她做得这么忙,做得这么蛮,是因为她和别的大嫂不同,她没有家娘家爹,屋里屋外的活全靠自己和丈夫忙进忙出。

    他丈夫长得武高武大,是我们金麦劳动力中最强的汉子,他不是金麦人,是隔壁木山覃家湾人,他几岁时被寨古冲罗家麻大爷接来做儿子。麻大爷的话特别多,爱唠叨,与人很难相处,他和二妹嫂结婚不到三年,就和麻大爷彻底闹翻了。

    听说分家时,二妹嫂和麻大爷闹了一场大架,两个都不放让,互相争东西,还打了一架:

    麻大爷拿鼎锅,

    二妹嫂搬菜锅;

    麻大爷拿碗筷,

    二妹嫂抢蒸钵;

    麻大爷挑提桶,

    二妹嫂担萝筐;

    麻大爷扛锄头铲锄,

    二妹嫂背刮锄钉耙;

    最后剩下一口水缸,二妹嫂搬了几下搬不动,麻大爷力大一下就背上了肩。

    二妹嫂操起门背后放的粑粑锤对着水缸就是一锤:“哐啷”一声响!

    麻大爷手上只留下巴掌大一块了,气得大骂起来:“破坏!破坏!你是个大破坏!你是个癫子!
    麻大爷这一声癫子喊得好!后来别人就背着她叫“癫子”了。其实,二妹嫂的五官还是很端正,不发癫,不和别人相骂的时候,看上去还是蛮不错的。但吵起架相起骂来,她的头就成了个偏的,样子就难看了;又是拍巴掌,又是蹬脚,有时双手还在自己的裤裆里捞。那嘴里骂出来一串一串的:挨刀的、枪打的、蛇咬的、红炮子穿心的;路死路埋的,化生子、忘忘子、矮路子……像放鞭炮一样,像前辈子准备好了的“骂腔”,骂得好流利。

    她算寨古冲四大“骂匠”之首,每次与人相骂,总是把对手骂得狗血淋头,她才肯罢休。

    癫子癫子,越喊越癫,尤其是对她的那位丈夫更癜。他那大个子丈夫做工夫当得两个人做,但还要挨她的骂。她总想丈夫多赚工分,多捞些东西进屋来,多赚些外块钱。

    那年队上人都砍竹子卖,她丈夫每砍的一捆竹子都有160斤左右,15里的山路他背两转,一人当得三个人做。她二妹嫂还要骂,还嫌做得不够。有人说二妹嫂的心比天高,样事要占上风,恨不得两口子长8只手来做,把阳世上的钱赚过尽。

    有老人讲了句良心话:“她不催丈夫做工分赚外块钱,分家的第二年,他们能就起得起那幢新屋么。”

    还有老人讲:“她骂丈夫骂是骂喔,她自己也背着人忙进忙出冒得日夜咧,比她丈夫还要累些喔。
    讲起来她两口子也真算能干的,分家不到两年,拖起三个娃儿,起了那么大的一幢新屋,年终分红没有“超支”,还进得几十元钱。这全靠二妹嫂会盘算、会当家。他丈夫虽然劳动力强。一人当两人做,但还得靠二妹嫂督促他,催骂他做这做那,二妹嫂自己也不停手脚地干,她干得蛮,蛮得不一般,她做出来的蛮事听起来都肉麻。

    那年打谷子,她挑着一担谷子和大家一起走,突然只觉得小肚子一痛,她连忙放下担子,躲到一边解手,谁知屙尿时屙出来鸭蛋大一坨,她晓得是怀了3个月的娃儿流产了。她连忙拿出插在箩筐上的镰刀在地上刨了一个洞,将那一坨埋好后,挑起担子一下又撵上前面的人。

    是她自己将这事讲出来给大娘和们听的,大娘和听后都指着她骂:“你二妹嫂不是人,比畜牲还要贱,比苗族人还要蛮。”

    她听后还笑着说:“我就是这样一个蛮婆子,要变‘大娘和’就要蛮得起。”

    好一个二妹嫂,讲起蛮话来还真有点气派,大娘和们都服她了。

    当然,二妹嫂不一定净做蛮事、讲蛮话,她也有幽默风趣的时候,她长得并不差,加上她丈夫是外姓人,有些男人们爱调她的口味。那些年学大寨“吃大锅饭”日子,农闲季节大伙人爱在田里做混混工,每当吹哨子休息的时候,年轻人就拿出扑克打百分玩,带人的大娘和就解开衣服给娃儿喂奶;男人们就坐在田埂上抽旱烟,这时候就开始抽“饿头胡说”、讲笑话了:

   “二妹嫂啊,二妹嫂,你是我们队上最累的女人了,你是白天累了晚上也累啊!”平时讲惯了的骚汉子又讲这句现话了。

    接着又有汉子答腔:“那是的,你看他丈夫有我们两个人重,真可怜她夜夜挨累喔!

   “哈哈哈……”男女们都笑了起来,这样的话实在听了无数遍了,但每次讲出来还是有人笑。

    只见二妹嫂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双手抹了抹那长垮垮的胸脯:“嘿嘿!你们这些骚男人又开始讲野话啦,我是夜夜累习惯了,冒得点事喔,要是你们的婆娘夜里让他累一两下,那就受不了咧。”

  “窝嘿!二妹嫂累习惯了咧!”男人们一齐喊,起拱子。

  “要得啦,你们的婆娘拿她的丈夫累一累啦,二妹嫂冒得意见。”这边的大娘和帮二妹嫂的忙了。

    这山窝子里人的讲笑话和讲野话都是男人帮男人,女人帮女人。二妹嫂望了望左右的几个大娘和后越发得色了,只见她提起锄头望田埂上一插,一手指着那伙玩扑克的人:“你们这些男人有好大的狠喔,只雄那一阵。报你们的老实话,我们妇女冒怕你们!我们是‘坐庄’,累不输的!

   “哈哈哈……二妹嫂的话讲得好狂喔,你们妇女都是坐庄啦!”

    男人们又笑又起拱子了,大娘和们也被二妹嫂这句话逗得笑哈哒,一边笑一边骂她:“二妹嫂,你这癫婆子,你各冒怕‘雅尬’(不怕丑)喔,你甚么话都讲得出口,羞不死喔!”

    二妹嫂自己可能也觉得这句话讲得太狂了,说完又嘿嘿地笑了起来,她笑起来头又开始偏了,一副油自皮的样子,那模样蛮出味。

    我实在忍不住了,跟着他们笑了起来,二妹嫂见我也在笑,连忙对着我摇手:“小陈啊,你走开些,莫听我们讲这些丑话,你是知识青年,有文化的人,莫学这些骚男人的坏样。
    二妹嫂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她像个长辈的样子,原来二妹嫂并不是那么没有分寸人,她讲话还是看人来讲的。我听她这一说,真的有点不好意思,慢慢地走开了。

    二妹嫂虽然爱和别人相骂吵架,但她并不记仇,她和寨子里大部份的大娘和都相过骂,但她总是主动找那些人讲话,她总是这么说:“我的脾气丑,我是话讲话过喔,我是冒记恨哪个的……
    那年冬天,全队人在冲耙修公路,中午大家都围着火烤。她的老相骂对手龙大娘的小女儿有点发烧,要喂药一下又弄不到水来咽,只听二妹嫂说了句:“我挤点墨(奶)给你喂喔?”说完便解开棉衣,露出那对又长又垮的奶子,只见她用小碗接着,咬着牙齿左挤右挤,硬被她挤出了半碗奶水,递给了龙大娘和。我们在场的男子汉看哒都觉得不好意思一样,她倒冒得一点事。

    二妹嫂不但做事蛮,嘴巴子厉害,胆子还特别大。记得那年生产队上种了好多的新良种,什么“矮脚南特号”啦,“珍珠矮”啦,“六财号”啦,搞得减了大产。再减产,国家的几万斤公粮一颗都不能少。到了五荒六月,没交齐的公粮照样要送到公社仓库。

    一次送公粮的时候,她二妹嫂居然挑着那担公粮往打米机屋一钻,打得一担米挑回了家。被队上人发现后,罚她家的工分也好,扣她家的口粮也好,她不管那么多,一家人先吃几天的饱饭再说。她二妹嫂就有这种胆子。

     她三儿子两岁那年突然得了一场大病,不知是打多了针的原因还是怎么,他那小腿弯不起来了,变了个跛子。这一来二妹嫂两口子就急慌了,二妹嫂养了跛子崽,和她相骂的那些对手一和她相骂就要这样骂:“哪个像你喔,养个崽都变成了个跛子,你晓得为甚么莫,就是你骂人骂多了,骂毒了,恶狠了,遭的报应……”

    每当别人骂她养了个跛子崽时,她的嘴巴就气乌了,脸气白了,头更加偏了,她渐渐地懦了下来,和别人相骂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她为了争口气生了第四胎,结果又是个女娃。她还是不甘心,她四女儿刚满一岁时她又怀上了。第二年秋天一个下大雨夜晚,她大儿子跑来喊我,说她娘生“小把戏”晕死过去了,要我陪他去喊医生来。我二话没说,穿上蓑衣拿上手电就跑。

    我们来到麦沙“发电站指挥部”,找到了值班的滕医生。雨越下越大,这位滕医生还不想走,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取下他板壁挂的那件雨衣往他身上一披,提起他的药箱推着他:“快走快走!做做好事,救人命要紧!”

    我一边说一边推,硬把他推上了路。我们赶到时二妹嫂已经苏醒过来了,只是胎儿没有保住。滕医生跟她注射了一针后,她轻轻地说:“劳为你啦,小陈,要不是你的话,我的崽难得把医生请来喔。”

    滕医生听后望着我笑了笑:“这位知青就真的是个大好人啦!”

    从这以后,二妹嫂的身体比以前差远了,走路都比以前慢多了.她很少惹别人;但别人要讲她,有人说她家的屋桩地差;“屋相”也不对,所以养崽不顺利。

    她听后,悄悄地请来一位老看屋相的先生一看:啊!屋桩地是差,而且屋还是带一吊脚楼,屋相朝着西北方相,怪不得养了个跛子崽。办法只有一个,将屋移退三丈远,屋相朝南面。

    二妹嫂两口子那天到我们家坐了好一阵,二妹嫂对我们说:“我们都是外姓人,跟我们讲良心话,他们为了子孙后代,决定按‘看地先生’说的将屋移动位置。”

    我说:“这移屋工程大,一动手要用些钱粮,还要请劳动力帮忙。”

    二妹嫂说:“我们准备把覃家弯的房族亲戚都叫来帮忙。到时,你一定也要来帮忙。”看来,他们决心已定!我当然答应来帮忙。

    按“看地先生”择定的日子,真的动手移屋了,队上的男劳力他们都请来了,和覃家湾的亲戚一共是6桌人。下瓦的下瓦,挖地桩的挖地桩;木工下门、下方、拆板壁,垫滚筒,撬的撬、推的推:

    那边屋地桩里只听得一阵阵锄头、产锄挖得啪啪地响......

    这边屋只听得木锤敲得梆梆梆的声,时而传来嗨哟!嗨哟!的推喊声。

    起起散散大伙忙了3天,总算将屋移到了指定的位置,屋相也摆在靠南方。

    住进屋以后二妹嫂慢慢调养身体,隔过十天半月见她丈夫拿只鸡来港边上剖,每次“赶场”都见她捡几包中药回。再没见她提着竹篓的鸡鸭蛋到场上卖了,没见她和别人相骂吵架。她和有十几年“骂龄”的王大娘和都开始讲话了。

    中秋节那天,她把麻大爷接来过节,这可是十几年都没有的做过的事。寨子的人都说二妹嫂变了一个人。

    两年以后,二妹嫂满40岁的那个月,她终于生了一个八斤重的胖男娃,哈哈哈!就取名叫“八斤”了,二妹嫂的丈夫见到寨子里的任何人都笑眯眯的。

   满月的那天,二妹嫂抱着八斤来到我们家,硬要我们两口子抱一下,说什么让我们抱后娃儿乖些好带些 (那时我们的第三个儿子也出世了)。他们还把那位“看地先生”接来办了一桌酒席酬谢他,还打发了红包。

     一晃几十年过去,八斤已经为人之父了。2006年我和翘妹子在县城见到了他,他和我们寨古冲的十几个年青人一样在县城做药材生意,年青人好热情,他们特意在大酒店请了几桌酒席招待我们。这些年青人中间算八斤长得最高大,就像他爹爹当年那样结实。我一望见他就想起了二妹嫂两口子,要不是他们当年作最后一“搏”就不会有八斤的今天。他俩虽然近几年都离开了人世,但他们的崽女都是儿孙满堂了。

说实在话,在农村那些年我不喜欢二妹嫂那样性格的女人,但我还是佩服她那鼓倔劲和蛮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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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珍秀嫂

 

 

      刚到农村的知青都盼望家里的来信,每到乡邮员来的那天都站在那里等。一天下午,我匆匆赶往高竹湾看有不有信来。我走在田间的小道上,迎面来了一位提篮子的大嫂,她牵着小女儿,那大嫂头发梳得很亮,衣服穿得很整洁,相貌长得几好看,我好像在那里见到过一样。

     她突然开口叫了我的名字:“陈晏生,你有一封信。”说着,从竹篮里拿出一封信。

     我连忙跑上前去接过信,我好奇地问:“大嫂,你怎么晓得我的名字。”

    “哟很冒晓得你的名子喔,你来噶个巴月了。“

   “你是寨古冲的么?”

   “我是上寨杨家湾的,我到高竹湾‘打三朝’遇到你们知青拿信,他们听我讲是寨古冲的就把信搭给我来了。”她说着,上下打量了一下我。

    “ 谢谢!谢谢!”我说完急忙撕开信看。

    “这有甚么好谢的,一个寨子的人多。”她说完便走。

       我一边看信一边跟在她身后走,她牵着小女儿走得好快,等我看完信她已经绕过了一道弯,我一眼正好望着她的侧身,嗨呀!这位大嫂越看越美喔,我想起来了,她有点像电影《铁道游击队》里的芳林嫂,对!就像秦怡扮演的芳林嫂。她是我们队上哪一位汉子的婆娘呢?

      几天后,我晓得了,她是上寨冬来的婆娘珍秀嫂。冬来的长相和穿作都不像个山窝子里的农民,他爱到我们知青屋来玩,和章伢子玩得蛮好。听说他一直放松油,这些年没有干农业,穿作都不像农民了,他长得好英俊,知青们都说他和珍秀嫂配得好合适。

       一天,冬来又到我们知青屋来玩,他见我的那双皮草鞋蛮喜欢,说穿着放松油最好。我那时很好讲话,便将皮草鞋送给了他。

      几天后我路过他家门口,正好遇到珍秀嫂,她硬要到她屋里坐一坐,她说冬来正和几个老表在喝酒。冬来听到我说话连忙走了出来,硬把我拉了进屋,递给我一饭碗米酒。

      我第一次喝米酒,感觉味道很好,我喝了一碗他们又给倒一碗,一连喝了3碗。只听珍秀嫂说:“算了,莫跟他倒了,他还是个‘勒伢几’(细伢子)呗,醉噶冒好。”她说完把大块大块的野猪肉往我碗里夹。

      我们喝完酒后坐在火塘上扯谈,这时我才晓得珍秀嫂有了3个娃儿了。第二个是个男娃有3岁了,长得特别有味,一会儿爷爷抱着,一会儿奶奶抱着,可见看得好重。怪不得咯,老两口这辈子只有冬来这一个儿子,现在有了这么个可爱的孙儿能不看得重么。

      冬来可能喝多了一点,他从他娘手中抱过儿子,亲了又亲:“我的乖崽崽,今天晚上莫跟奶奶睡,跟爹爹睡好么?”

      只听那小崽崽大声说:       “我不跟爹爹睡,你睡着睡着又爬到娘那头和娘打起架来啦。”

   “哈哈哈……”老表们都笑了起来,爷爷奶奶也忍不住笑了。这一下珍秀嫂那白胖胖的脸刷就红了,头都羞得低了下来,我望着这时的珍秀嫂,觉得她特别美。美得越发像“芳林嫂”了。她没说一句话,抱起站在脚下的小女儿离开了火塘。

      第二年珍秀嫂又生了个女儿,她有三女一男了,她家娘身体肥胖,经常头晕,在家干活慢吞吞的。家爹负责队上一头耕牛,早出晚归,冬来照样在山上放松油,也是早出晚归。多一个娃儿多一份事,珍秀嫂整天背着娃儿屋里外的越来越忙了。

      她默默无闻地干这干那,她同那位二妹嫂的性格大不同,二妹嫂又要做又要骂,而珍秀嫂从来没听她骂过人,没见她和别人相过骂,连二妹嫂都尊敬她;大家都说珍秀嫂长相好,性格好,宽大量,为人好。

      农忙季节,插秧打谷,个个都邀她在一起干,她是队上的插秧能手,她的秧插得整齐,匀称。她还会“审相”,审相就是看哪丘田要从哪个位置动手插,在哪个位置插归原,这样插出来的田又好看,又见工。她审出来的相老农们都服行。

      又是一个插秧季节,珍秀嫂的肚子微微地挺了起来,但她仍然和她们那一组插秧的大娘和一起,每天挑着担秧到每一道田冲去插秧。

      收割季节到了,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但她还是挑着箩筐和大伙一道到各个田冲割谷,就在队上最后“收镰”(收割的最后一天)那天中午,她提着桶衣上到港边上来洗,一蹲下去就站不起来了,裤裆里鲜血直流……

       要是别的大娘和流产在港边上,会遭到一些人的咒骂,因为港水吃水洗菜都是它。可珍秀嫂人缘好,没有人讲她的空话,只有她的家娘家爹及丈夫有怨气,因为这流产八个月的胎儿是个男婴。

      我和翘妹子结婚那年,珍秀嫂生了一个男娃,喔呀呀!那个冬来提着鸡到港边上剖的候,眉毛胡子笑得一巴焦哒。他爹爹更是喜得犁田的时候用那打山歌的腔调唱起《东方红》来了,他娘提着尿片到港边上来洗,走路都不摇晃了。

      珍秀嫂经常抱着娃儿到我们家来坐一坐,扯扯家常话,翘妹子和她特别讲得来。这几年来成秀嫂累瘦了,脸色也没有我刚见到她那时那么红润,可生了这个男娃后又长胖了。她平时不说多话并不是不会说话,她拉的起家常话来蛮有味。

       一天,她抱着两个月的崽崽坐在我们的火塘上扯谈,崽崽哭了,她解开衣裳把那又大又鼓奶子塞进娃儿的嘴里,一手指着娃儿的头:“只有他出世刚一落地,只听我家娘一声喊,‘吊鸡喔!吊鸡喔!好大一棒吊鸡喔!”

    “嘿嘿嘿……翘妹子被她逗得蒙起脸块笑了起来。

       我也笑得痰呛了,因为从来没有听她讲过这么出味的话。

       只见她把娃儿换过手,将另一只奶子塞进娃儿的嘴,轻轻地拍拍娃儿的背:“冬来一听见他娘喊吊鸡一钻就进噶房来喽,二话冒讲扳开娃娃的胩裆用手电就是一照:“当真是吊鸡喔!吊把鸡吊喔!吊吊吊喔!我肚子痛得要死都冒问一声。娘崽一起就窜到鸡屋里抓鸡,撵得鸡满屋里飞。他公公赶忙又烧火,其实还正呷噶夜饭冒好久,抓来抓克抓错了,抓得只‘抱鸡婆’煮又冒煮得烂,害得我咬都咬不动,把牙巴骨咬痛咯……”

       唉哟哟!笑得我和翘妹子前赴后仰,好一个珍秀嫂,臭起丈夫一屋人不打稿子。她自己说着也笑了起来,笑得脸块通红。

       翘妹子望着她说:“珍秀嫂,你生了这棒崽后人长好个啦,红头发色的,你坐月子里吃了好多只鸡喔?”

      珍秀嫂摸了摸娃儿的头:“我搭帮我这崽崽,呷噶30几只鸡了,冬来和他爹娘都重男轻女,我生“连英”和  “满英”的时候,坐两个月子只呷7只鸡;生他每天呷一只鸡,还杀了好多鸭子。”

    “哈哈哈,你莫生女净生崽沙!”我故意逗她讲这么一句。

    “只你陈晏生的话讲得冒同世上,生崽生女依得自己就好喽。”她说着一边摸着崽崽一边笑,笑得那样甜。 她说完把崽崽抱了起来,抿了抿那丰满的嘴唇把话扯开了:“冬来和他娘每天早晨为争茅厕相骂,他娘一起来就要屙屎,蹲在茅厕好久都不下来;冬来就捡他娘一个样,从床上爬起来就往茅厕里跑,要是他娘比他快到一脚的话,靠得住要相骂。”

       她话冒讲完,我想起那个场面一定蛮出味。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翘妹子一边笑一边问“他娘崽骂些么子内容咯?”

      崽讲娘:“我娘每天蹲茅厕蹲得久,以后我要做个大茅厕给你,随你一个人去蹲。”

       娘在茅厕里骂:“我屙兜屎都屙不得啊,要受你们的压迫啦,要屙得急吗冒晓得早起点啦。”

      窝咳!我从来冒听过各好笑事,她讲得幽默,自己又不笑,逗得我两口子笑得咯咯的。

      我大儿子刚学会走路的时侯,珍秀嫂又生了一个女儿,记得那天,她挺着肚子牵着儿子到我们门口坐着扯谈,翘妹子问她要对鞋样版,她满口答起身就回去拿,说完就走了。

      一去好久还不见来,翘妹子想起她肚子这么大了难得走,就自己去拿。翘妹子回来时大声对我说:“你看珍秀嫂快不快,我刚进她的屋就听见娃娃叫,她就生噶哒,是我踩的‘生’,生个好漂亮女儿,珍秀嫂人好生崽都生得快些,一点都不受磨。”翘妹子说得好激动。

       山窝子里的人就是这种讲法,人好修得好,生娃儿就生得快,送子娘娘在保佑她。珍秀嫂有了二男四女了。就在这时期上面来了政策,上了五个娃儿的都要去结扎。有好些妇女不肯去,而珍秀嫂满口答应去结扎,她说这号政策早来几年就好喽,省的我们做女人的受磨。她是山窝里第一批结扎的妇女,尽管冬来和爹娘有怨气不同意,但还是犟政策不过。

        1988年我们一家人回寨古冲,珍秀嫂一下接住我们的行旅,硬要我们住在她家,我们见到她们家几代同堂好热闹,见到翘妹子踩生的那位满女长成了大姑娘,像她娘年轻时那样漂亮,比她娘派式足些,她毕竟不同些,她读高中了。

      我们回来后,我大儿子还经常和她那满妹子通信。她每次来信都向我们问好,很有礼貌,她还寄来了照片。我每次见到她的来信,就想起我第一次见到她娘的情景。说实在话,要不是她早早划了人家,我还真想她和我大儿子相好,成为我们家的人。

       2006年我和翘妹子再回寨古冲时,珍秀嫂已于两年前过世,听说是脑溢血病故。冬来见到我们眼泪就滚了出来,他说他冒哪一天冒想着珍秀嫂,寨子里的人都念着珍秀嫂。唉!好人啊,为什么不多活些年喔!

        金麦女人暂时讲完了,五妹,丙妹,冬妹,二妹嫂和珍秀嫂,她们善良、朴实、辛苦、泼辣、勤劳一的生,艰难地走完了她们自己的路,为的是一个共同目标----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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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麦的学生们

 


      我在金麦这山窝子里当过几年民办老师,山窝子里的那些学生给我留下了太多太多的回忆。夏悸姐当老师的时间最长,学生们都怕她,几位老师也听她的。因为她的水平高,会唱、会跳、会写;她还有主见,打得事开,有威信。所以,学校每年招收的一年级学生非得让她来教。要晓得,那些刚跨进校门的山娃子都跟得“天哑公”一样,随问么什都不知道。听听夏老师跟这些学生报名时的对话吧:

      夏老师手拿笔着,把一个女生叫到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生摇摇头:“冒晓得,我爹爹还冒跟我取名。”

  “ 你爹爹叫什名字?”

   “冒晓得。”

   “你这么大了,你爹爹叫什么名字都不晓得,未必冒听见别人喊过。”夏老师要发火了。

      那女生抠了抠后脑壳,大声回答:“我爹爹号做‘瘪瘪’”。

“   哈哈……”围着看的学生都笑了,因为“瘪瘪”是她爹爹的绰号。

    “下一个,下一个。”夏老师指着另一个男生:“你爹爹叫什么名字应该晓得吧?”

       男生用手往鼻子上一抹:“晓得,我爹爹号做‘暖坨’”

    “哈哈……”学生们又一阵笑,这“暖坨”又是人们取的绰号。我们这几位老师也忍不住了,笑着悄悄地走开。夏老师还是忍住了笑,继续报名……

        开学后每天都有学生迟到。有一天上午上第二节课了,一个男生才来,夏老师问他:“你为什么迟到一节课?”

        那男生鼓起眼睛回答夏老师:“我看我的娘妈梳头发去了。”

        夏老师忍不住笑了起来。下课后她回到办公室想起那学生的神态有味,伏在桌上笑了一阵扎实的。

        又一次,一个女生迟到了,夏老师发起火来了:“开学一个星期了,你每天都迟到,为什么?”

        只见那女生从书包里捧出一捧山核桃伸到她面前:“夏老师,我冒得甚么好吃的给你,我拿点核桃给你吃,明天我再摘点辣椒给你。”夏老师见那模样哭笑不得。

       就是这样一群新学生,经过夏老师几周的调教后,他们才懂得什么叫“规矩”,读完一学期后这些学生就听话了。

       其实,山窝里的学生还是很辛苦的,每天很早就要起来放牛啦,养鸭子啦,背着弟弟妹妹帮着做家务活等等。

       山里人早晨特别忙,每户人家都有四、五个崽女,生活都比较困难,能让个巴两个崽女上学就算不错了。所以,这些能上学的孩子还是很珍惜这份“学业”的 。尤其是那些高年级的学生,他们放学以后要寻牛,砍柴,扯猪草,做完家里“分配”的所有活儿后,才能做老师布置的作业,有的是利用早晨放牛的时间赶做作业。

       山里的学生都喜欢上珠算课,教珠算课是用棕绳算盘,我也是边学边教,每教完一课到第二天上课时,他们就打得很好了。我这位二不二的“老师”暗地里还要跟他们学,他们的父亲大部分都会打算盘,有的还是生产队的会计,是最好的辅导老师。

       我和学生一们一齐学会了加、减、乘、除法。学生们最爱听我讲故事,尤其爱听城里人的故事,他们很想了解城里人,他们最想看到火车、轮船和飞机。有时候他们提出一些古里古怪的问题:“陈老师,我在县城看见一辆汽车,它只有一只眼睛,其它的汽车都是两只眼睛,它是病坏的啵?”

       另一个学生接着说:“一只眼睛的汽车走路肯定要走得慢些,那差远了。”

       我听后真想笑,但我忍住了,我跟他们一一解释。

      学校每年都要参加几次文艺汇演,我们金麦小学演出的节目《我是公社护秧娃》、《为革命练功》、《风雨上学》,都在全公社名列前茅,还在全县文艺汇演中得过一等奖。

       排练这些节目时,夏老师要求特别严,她排编舞蹈动作难度很大。 但山窝子的学生们都很勤奋,很吃得苦。那些动作练了一遍又一遍,回家后他们还自己练,早晨放牛他们在田埂练,课间休息他们自觉地在操坪里练,硬练得达到夏老师的要求为止。

       我永远忘不了那样一个星期天,夏老师带领学生排练《我是公社护秧娃》的节目,这是由夏老师作词作曲、编排的一个舞蹈。从上午8点练到下午3点,我一直在他们周围监护,我见那些学生一遍又一遍地练得脸都白了。

       我们队上的一位学生走到我面前轻轻地对我说:“陈老师,你跟夏老师讲一声,让我们休息一下,我们的肚子饿得不行了,我们到山上吃点茶泡再来练好啵?”

       我听后心里很难受,我跟夏老师商量后,夏老师宣布休息半小时后再排练。学生们听后“哦!”地一声跑出了学校,只往附近的茶山里跑。

      我有点不放心,便跟到茶山里看一下,可怜的天哟!只见二十几个男女学生每人各爬上一棵树上,手摘着茶泡直往嘴里塞。他们见我来了一齐喊:“陈老师,呷茶泡喔!”

       一个个的茶泡丢在我面前,我肚子也饿了,也跟着他们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好得这茶山的茶泡特别多,一会儿工夫就把这些学生的肚子填饱了。他们一个个从树上翻下来,他们选着又大又熟的带给夏老师她们吃,他们一窝风地跑到学校又开始排练起来。

       就快要参加文艺汇演了,夏老师宣布每个人都要穿白衬衣,没有白衬衣的要赶快置好。那次“赶场”正好是星期天,我在场上看见好几个学生提着鸡在场上卖。原来,他们家里拿不出钱给他们扯布做衬衣,要靠自己想办法,他们摘野果卖的钱还不够,只得将家里生蛋的鸡婆都捉来场上卖了。小小年纪真不简单,他们将鸡卖了后,又到供销社扯了布,再到缝纫店等着把衣做好才赶回来,从场上到金麦来回30里路,他们回来时天早就黑了。

       我们的《我是公社护秧娃》在全公社获得第一名,并选定参加全县的文艺汇演。老师们都高兴;学生们更高兴。有好多学生还没有到过县城,这次可以走出山窝子到县城去看看了。

      我那时在学校负责管劳动,我看到学校太穷了,搞任何活动都没有经费,学生们太清苦了。我和夏老师商量后决定带领学生上山砍柴,用卖柴的钱做学校活动经费。

      没想到这个主意很好。学生们砍柴很卖力,他们互相帮助,大同学照顾小同学,一个月4个星期天砍满了3拖拉机柴,卖得100多块钱。

     一个学期里我们用砍柴的钱买回了一台风琴、文体用具,还添了几十套舞蹈服装。后来到县城参加过几次演出,我们山窝子的学生不那么土气了,我们的节目赢得一阵又一阵的掌声。

      1977年初我们开始起搞“病退”,我们并不是有病在农村干不下了;也不是混不下去了。我们是考虑到我们儿女的前途,我们不想让儿女们再受我们这种苦。再说,知青“病退”不像招工那样讲“出身”,讲“政治”,我们不想错过这样一个难得的回城机会。

       病退整整搞了一年的时间,1978年初我们回城了。记得离开山窝子的那天早晨,我到学校看了一下,我用粉笔在我教了4年书的黑板上写了一段话,我要他们今后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我以后一定来看他们……

       汽车开动了,突然传来一阵喊声:“陈老师……陈老师……”

      我连忙叫司机停下车。只见整个学校的学生和老师一齐追来了,他们围住了汽车。我望见我班上的学生们在流眼泪,几位老师的眼圈也通红的。

     “陈老师。你莫走,我们舍不得你啊!”我班最调皮的一个学生说。

     “陈老师,好松走啊!以后要来咧!”几个听话的女生哭着说。

     “陈老师好走啊……好走啊……”师生们一起在喊。

       顿时,我的喉咙硬的像塞了一颗核桃,想讲句话硬是讲不出。我心里好矛盾,我实在不想离开他们。我实在舍不得他们,可我偏偏离开了他们。

       车开了,学生们一直跟在车后,只到看不见,我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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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乱谈金麦的老虎

 


      看到网友“去西奇”写的有关靖县老虎的故事,我也来讲讲我们金麦的老虎。 1965年我们刚到农村的时候,最喜欢到社员家串门子,我和老章最喜欢在老农杨政录家的火塘上烤火。杨大爷是个瘦小的老头,社员背着喊他的外号叫“朝天”,都说他年轻的时候胆子特别大,他用柴刀砍死过野猪,他用扮桶杠打死过一头豹子。他还捉得一只老虎崽煮着吃了,连虎骨一起吃了。所以他腰板骨硬,力气足,胆子大。他出身好,解放后他的儿子当了金麦乡的书记,1959年被撤职,但后来担任我们生产队的队长。他是队长的父亲,又是贫下中农,我们跟他走得最密切,每当我们问起他煮老虎崽吃的时候,他总是用手摸一摸嘴,抿笑抿笑回味说:“那个老虎崽肉嫩得好,鲜得好啊!”

       他还讲他捉老虎崽的经过:那是他做小孩子的时候,他们好几个勒伙计一起上山砍柴,看见一只老虎蹲在草丛里,大家都吓跑了,他连忙上了一棵大树。他见老虎撵他们去了,赶忙梭下树。听见草丛里有吱吱的叫声,他又跑过去一看,是一窝虎崽,有几只他没有看清,他抱了一只就跑,回到家就煮着吃了。

      从那以后,“朝天”这外好就喊出名了。他还说:后来老虎进寨子里来了,咬走了几头猪,还咬死一头黄牛。杨大爷那时70多岁,他说的是他十几岁的故事,那就是说一九零几年金麦的老虎是比较猖狂的。

      我们到记工员杨政金家记工,他说过“难关”(过苦日子)那年,他在山上捡得一头300多斤重的野猪,是被老虎咬死的。

      我们好奇地问:“你怎么晓得是老虎咬死的?你看见老虎了?”

      他的母亲坐在火塘上答腔:“野猪被呷噶一大腿肉,那个牙齿印就像出牛粪上的钉耙印。”她说完还用两个手指做起钩钩样子。

      杨政金又说:“我看见野猪时野猪已经死了,但一身还热。旁边尽是虎爪印,比水牛脚印还大。”那就是说,1960年老虎还在金麦的山上活动。

      1966年的春天,我们一行人到田冲里检查犁田的情况。当我们来到最偏僻的正冲头时,罗大爷突然一声喊: “你们快来看,这里有几个老虎脚印喔!”

      我们走拢去一看,真的有几只大脚印,比水牛脚印要长,要大,而且还有爪子印。老章说:“我在长沙动物园看过好几回老虎,老虎脚板就是这样子。”

      我也说:“我在动物园也看见过老虎,应该没错!”

      大家听我们两个知青这么一说,有点紧张起来。

      罗大爷又讲起他小时候陪爹爹到这里犁田,他家是一头大水牛,那水牛犁一个转又朝山上望一下;再犁一个转又望山上望一下。当他犁到田的另一角,突然从山上蹿下一只老虎。水牛立刻停住了脚,他吓得冲下了田,抱住他爹爹的大腿。

      老虎从田埂上走过,只隔他们几丈远,把放在田埂上的斗笠都踩扁了。水牛一直站着不动,硬等老虎爬上另一座山才肯走。听罗大爷讲完故事,我们都紧张起来。

       晚上,生产队开会时,队长一再嘱咐:“老虎又过我们这边坡来了,大家要小心。特别是耕牛不准在山上过夜,老虎咬了要赔钱喔!”

      那段日子,队上几位放松油的人都不敢上山了,我们也不敢上山砍柴,还听说隔坡的林源大队有知青看见了老虎,吓得不敢去“赶场”了。

       一年以后,社员黄透魁家的黄牛一夜未归。第二天只听见他在高坡界上哭:“卖屋啦!牛被老虎咬死啦!卖屋才赔得起喔……”。那头被老虎咬死的黄牛,他家赔了100多块钱,我分了5斤多牛肉呷。后来,我还和几个社特意到老虎咬牛的地方看了一下现场。那旁边尽是虎脚印,狗都不敢靠近,听社员说可能有虎的骚气。

       半年以后,听说七队的社员在芦冲装铁夹夹住一只老虎,老虎躺在芦冲口叫声震地。民兵拿着步枪,火枪赶往芦冲。还隔几十丈远老虎一声吼,吓得那些民兵只往树上爬,没有一个敢开枪,老虎扳脱了铁夹,扬长而去。

       从那以后,金麦就再冒听说有谁看见老虎了。看来,老虎在1967年就离开了金麦,有人说,是金麦修公路放岩炮把老虎吓跑了。我这乱谈就扯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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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回二故乡

 

      1988年,我们全家5口人回过一次金麦。18年后我和翘妹子又回到金麦过年。那天,从长沙汽车南站开往靖州的卧铺车到靖州汽车站,天刚蒙蒙亮,我班上的学生龙怀青早已在汽车站等候。他现在很不错,在靖州火车站开了一家招待所,还承包了金麦“平下山”的数百亩造林山。

      他把我们安排在招待所最好的房间休息,翘妹子还是那老毛病,一坐长途汽车就呕吐。上午吃早饭时,我们队上的“元元、急急”都来了。龙运金也来了,他们是接到龙怀青的电话后特意来接我们的。

      他们陪着我们在靖县县城玩了几天,靖县的变化的确很大,新修的“梅林路”宽敞豪华。原来的西街热闹喧天,的士来来往往,公交车有好几趟,原来的那些“慢慢游‘早已取缔。

      我们来到靖州药材市场,当年和我们一起教书的“万万”在药材市场当起了大老板。还有江老师班上的学生杨昌武、杨昌来、罗永学等等十几个都在市场搞茯苓加工。他们都搞得不错。

      我们又来到老里坡的“靖宝市场”,龙道胜的儿子富平在那里买了房子,开了批发站,还有黄透要的儿子“贵长”、黄透华的儿子“长来”都在做批发生意,他们一个个都混得不错

      李大富的大儿子“寿春”在县城买了两层楼的住房,他和五队张一向的女儿张秀理(我班上的学生)结婚,现在几个儿女都长大成人了。他们请我们吃饭,正好李大富又来了,18年未见,他还是老样子,他老念着夏老师为什么不来。

      学生胡定英(会跳舞的元妹)接我们吃饭,她和寿春结成了亲家,她和张秀理总是讲,要是夏老师不回长沙就好了,再培养我们几年,我们跳舞肯定出名了……

       好热情的招待,好诚恳的话语,我们听得心里好舒服的。龙怀青太客气,将他们喂的猪杀了招待我们。他亲自操刀,等到“里手”黄透喜的儿子黄万里赶来时,猪已经被我们杀死,我帮着按脚提尾巴,热闹翻了

       猪修好后,按老规矩割下一大块颈圈肉,我亲自掌瓢炒了一大盆“船拐子肉”,那大片大片的肉吃起来味道还真不错。

       我们到了知青园,那碑上刻有我们的名字,还有夏春玲的名子,我们在县城玩了一天。我归心似箭只想快点到金麦,看看我们的金麦和老乡亲。

       回金麦很方便,我们队上罗仕茂的儿子开了中巴车,从靖州汽车站发车,一直开到我们原来的住处。中巴车一爬上那“偏坡”的公路,那个味道就来了,车上坐的都是我们金麦人。有龙道胜、甲兴、万兴、道金等等好熟悉的面孔。

       中巴车刚到“三拱桥”,我看见九队的龙运全,我高兴地喊道:“捡长,捡长——”,他跑到车面前看到是我,好高兴,连忙握住我的手。

      龙运金首先接我们到他家,那车上堆放着我买的糖果,都由我队的元元负责送到每家每户。我们从三拱桥下车,走进了李家寨。当年的仓库早已不在,旁边起了一栋新屋,门前站着一男一女,我觉得好面熟,忽然我想起来了:“你是大富的二儿子得春么?”

   “是的,是的”当他看清楚后好高兴的握着我的手:“陈老师,陈老师,你来了,进屋进屋。”

      他旁边的女人也喊我陈老师,我猛然想起来了,她是黄万仪(八妹),他俩是在读四年级时“对的亲”,现在已经是20多年的夫妻了。他们的女儿都跟他们一样高了。得春现在已经当上了金麦村的村长,他夫妻俩我有28年没有见面了。他娘龙立玉姐还是不出老,翘妹子和他们照了一张相。哑巴也站在一边看。

              

       我们在龙运金家住了一晚,天刚蒙蒙亮,我就起来了,首先走到“一拱桥”上看了看,当年的发电站早已拆了,桥还是没有变,只是桥边的几棵大树都不见了,水也没有以前那么深了。

       我又爬上当年的学校,学校已经改建成砖砌的。位置还是在现地方,我围着学校周围走了几个圈,当年的情景在脑海里出现,好像就是在昨天,我想,如果时光能够倒转该多好啊。

       离学校十几米远处起了一栋新屋,我走到门前,听到屋里有劈柴的声音,我正在琢磨,这是谁住在这里呢?忽见坝上走来一个矮个子挑笼子的人,我走上前一看,认清了他是二队的黄万兵(我学生黄元和的父亲),我便喊他:“万兵,养鸭子啊?”

      “喔!养鸭子,哎,你是睐个咯?”

      “我是寨古冲的陈晏生呢!”我笑了笑回答。

      “娘哎,娘哎!陈晏生啊?你还认得我啊?”

      “哟恩冒认得你,你样子又冒变。”

         他连声道:“带各怪呀,带各怪呀。”

         我问黄万兵,这新屋住的是哪个?他告诉我是木溪覃云散的崽——明月。这时新屋走出一男一女,我看清了是明月。

        我对着他说:“明月,你还记得我吗?那个是甲英吧?”我早听说过寨贯李开富的妹妹甲英嫁给了覃明月。

     “喔!是的,你是睐个咯?哟很晓我两个的名字?”

       我指了指学校,“当年的陈老师,长沙的,还记冒记得?”

     “啊,当真是陈老师来哒。”他俩笑眯眯地跑到我跟前,我仔细打量着明月,长高大了,还是有点小时候那个模样。再看看甲英,长高了,还是像小时候那么漂亮,他俩一定要我进屋坐一会,我跟他们讲明白,我现在住在龙运金家里,大清早就起来了,他们还不晓得,过些天一定来,学生嘛!见到你们长大成人我就高兴了。

        我离开水坝,走到离三拱桥50米左右一栋新屋边,见到两个人在堆放木材。我定神一看,矮个子像九队“纪长”的弟弟“庚长”。

       我对着他问:“你是纪长的弟弟么?”他点了点头.

       我又说:“你以前是江老师班上的学生吧?同友友,银长一班是么?”

       他好奇地回答:“是是是—你是睐个——?”

     “我是当年的陈老师,还记得么?”

     “我一下还冒认得出,你长胖了。”

        我又问旁边的大个子:“你是金麦哪个队的?”

       “我是寨贯的。”

     “寨贯的,你姓什么?”

     “我姓余啊?”

     “姓余,是余贤忠?”

     “哎呀,你哟很晓得我的名字?”

     “我是陈老师,当年还跟你们讲过故事。”

     “哦!你是长沙的陈老师啊,我默起来了。”

     “你和他庚长是一个班的。对不对?”

     “喔喔喔!”他俩齐声回答。

    “你俩还打了一大架,贤忠的鼻子都被你打出血了,是我和江老师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你们扯开。”

    “是的,是的,我俩小时候是打了一架,陈老师,这30年前的事你还记得?你记性真好!”余贤忠好高兴的说。

       我望了望余贤忠那强健的身体,小时候的那模样一晃就出现在我眼前,那个时候夏老师最欣赏他的舞姿,他是比较出色的学生。

       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记性。1988年我回金麦住了10天,那次我没有见到过他们。现在算一算,1978年离开金麦,整整28年了,我还能认得出他们。怪哉!怪哉!怪只怪我对金麦人的印象实在太深太深。

       我和翘妹子在龙运金家吃过早饭,便走新寨冲翻过,打算进寨古冲。走到新寨盘脚,见有一个人在养牛,我一下就认出了,他是龙运金的弟弟“延长”。我大声喊道:“延长,养牛啊?”

     “ 喔!养牛,你们把哪里来?”

      “我们把长沙来,不认得认吧,我是陈晏生啊!”

      “喂——你是陈晏生啊,你老远瞅见我就喊我,你还记得我延长啊?”

     “记得哦,记得清得很哦,你婆娘细妹几还好吧?听说你的儿子立湘现在当村里的书记啦。”

     “是的,是的,”他笑眯眯地回答,露出那派整齐洁白的牙齿。

        翘妹子笑着对他说:“你婆娘细妹几以前是金麦最漂亮的妹子,大家都喊她是”转心白”啊。”

        延长笑得嘴都合不拢:“睐的,睐的。你们讲得好哦。”

        我俩走到新寨冲头,来到我智打眼镜蛇的茶山边,我站在那里默了好一阵子神。当年的情景在我眼前一幕一幕的出现,整整39年了,就像是昨天一样。

       我们走下茶山,来到大路上。忽听后面有脚步声,我回头一看,是龙立和啊,我看清楚了,没错,是他:“立和,你到哪里去?”

       我喊了一声,他望了望:“嗨呀!是周映乔——喂,还有陈晏生哒,好久来的哟?”

   “今天正来的,”我握住了他的手,他样子没有变,人老多了,他正好要进寨古冲,我们一边扯谈一边走,不知不觉走进了寨古冲。

       这下可热闹了,寨古冲的男女老少都围着我们问这问那。和我们一般年纪的人和老人,我个个都叫得出名字,只是那些下一班子人就搞不清了,再说他们模样根本不像农民,西装挺挺,头发都染黄色或棕色,姑娘更是穿得流行时尚。原来,他们蛮多是在广东打工,现在都回家过年了。

      在寨古冲40多天我们整天忙不赢,这家喊吃早饭,那家喊吃中饭,晚上又是另一家喊。最有趣的是每家都打发细牙子来喊:“公公,奶奶,睐我契饭咯。”好浓的金麦乡音啊,听起来格外亲切。我还亲手扛起粑粑锤打了一锅糍粑:

      

       寨贯李开富的儿子结婚,我们当然不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酒席上,同金麦大队好多人都见了面,老的老了,瘦的瘦了。那龙立和的婆娘莲花牙齿全脱光了,要不是别人介绍,我真的认不出来。

      

        高竹湾万兴接我们吃饭,学生赵爱英、龙厂、龙本兴、莲英等等,都陪着我们一起吃饭,并合影。

                  

        麦沙“告告”接我们吃饭,正好那天金麦村干部开会,我俩也参加了会,并合了影。四家湾龙道金接我们吃饭,并带我上山看了他造的几十亩衫木林,杨梅林。他讲:不久就要修水库,金麦除开1.2.3.4.队外,其它的队都得搬迁。搬迁到县城附近。但他们的山还归他们。我听了为他们高兴,金麦人的山永远属于金麦人就好。

       正月初四,龙运金再次接我们吃饭,我再次走进李家,我和龙运金爬上原来的防空哨,那里现在已长满了树,根本走不出来了。当年知青的屋已经卖掉,那屋桩地旁边,李大富的儿子“有春”、“迎春”砌了屋。

        我见到“路几”、“哑巴”。我见到”路几”时,想起大队当年开会,喊口号打倒刘xx时,路几哈里哈气说;“你们打倒刘少奇把饭鼎锅都打啦”

       向应福一听大怒,喊民兵用绳子将他捆住。他还连声道:“唉哟!你们咯咻哦!”

       路几并不出老,还是老样子,他还念到夏妹几为什么不来,她是“好过”得很咧。

       我们同德春,八妹一起吃饭。我见到眼前这两位学生,当年跳“我是公社护秧娃”时演一对,没想到演成了几十年的夫妻。

       我问他们:“还记得唱“我是公社护秧娃”那首歌么?”

       他们回答:“记不起了。”

    “那是夏老师自己作词,作曲编出来的歌。我唱给你们听好么?”我说完大声唱起了那首歌:


                                 《我是公社护秧娃》词曲 夏春玲。

      
       我是公社护秧娃呀,护呀吗护秧娃呀,手拿竹竿到田坝呀,到呀吗到田坝呀,青青秧苗随风摆啊,随风摆,保护秧苗责任大,责任大。
      小鸡小鸭小麻雀呀,小呀吗小麻雀呀,想来田里吃谷芽,吃呀吗吃谷芽呀,我挥动竹竿赶开它,赶开它,保护秧苗责任大,责任大。

           哎——我是公社护秧娃呀——
           齐唱: 护秧娃呀,护秧妹
           手拿竹竿到田坝——
           齐唱:到田坝呀到田坝——
           红太阳照着我的红领巾——
           齐唱:照着红领巾——
           照得一片好庄稼,照得一片好庄稼。

       我刚好唱完,他连声道:“喂,陈老师,你还记得咯清楚的哟,听到这支歌,就像见到我们的夏老师了。”

         我笑了笑说:“我再唱一首葵花朵朵向太阳。”

       《葵花朵朵向太阳》词曲   夏春玲。

         葵花黄,葵花香,葵花朵朵向太阳,党是太阳,我是花,颗颗红心向太阳

         他们一边拍手,一起唱起了这首百听不厌的歌,歌声把我们引回三十年前。

        我们看望了李大富的大女儿开凤。她不幸被汽车压伤,一只眼睛根本就睁不开,肿起好大,神智也不太清楚。我叫她,她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夏老师。我见当年活泼可爱的开凤,现在成这般模样,心里好难受,我安慰她好好养病,同时又嘱咐龙道文(我班上的学生,和开凤结为夫妻)要好好照顾她!

        我们离开金麦的那天,德春开起乡政府的吉普车送我们。

                

         寨古冲全村人都来送我们,放起了鞭炮,整个寨古冲热闹喧天。

        我们承诺:等水库修好后,一定来看望大家。

        吉普车一直送我们到县城,在“药材市场”的学生们,在西街大酒店定了四桌酒席为我们送行。他们讲:只要我们愿意回寨古冲养老,他们可以号召全队人每户出一根树,为我们砌一栋新屋,龙怀青当场承诺:屋砌好后,房里的一切由他负责,我们只管进新屋里住就行了。

       听他们说得这么认真 ,这么诚恳,我们好感动。我望着这班子学生,现在都长大成人,个个都有能力,个个都爽快。他们现在是金麦的精英,村干部都是他们。他们盼望水库早日修好,他们可以在水库搞旅游行业,砌避暑山庄,他们心里早有盘算了。

       金麦的山永远是属于我们金麦人,金麦的水永远是我们金麦人的水。我深信:金麦水库修好后,金麦会更美,更实惠,金麦人一定过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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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麦村的人啊

 

       2006年,我又回到生活了13年的金麦,金麦的山、水、人都是那样的亲,我一住就是两个月。听金麦人说这里就要修一座水库,有一大半的村民要迁移。我听后心里很舍不得,我留恋金麦的山和水。

       回来后,在湖知网上看到夏悸姐发来的帖子,她很关心金麦,她跟我一样在金麦干了13年,她要我写一篇文章,介绍一下金麦情况。于是,我便写了一篇《再回二故乡》。

       文章的最后我写道:金麦的山永远属于我们金麦的人……我相信金麦人往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这是我一个老知青对金麦人的祝愿。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今天我们家来了几位金麦村的代表,为首的是我当年的学生龙怀青,他们是来省城上访的。

      龙怀青对我说:“靖州县政府不按中央和省的文件办事,未经省国土资源厅和国务院批准,就征收农民的基本农田,这是违法行为!”

      我听后,一时不知怎样回答他。

      他拿出一叠光盘:“地方政府搞土政策,强行移民,强行拆屋,还殴打村民。这些事实光盘上都有。”

      听他们这一讲,我还有点不相信。他们把光碟摄相在我家里一放,我的天哟!看到那2008年6月9日的摄相,大水淹了金麦的好几幢房子,被淹的村民无家可归了。

      再看2008年6月29日的摄相:数百名公安、民兵手拿警棍强行拆屋,还将几位村民按在地用脚踢……唉呀!我们真的看不下去了。

       我问他们这是谁帮他们摄下来的,他们说是请人偷偷地摄的。当时被公安发现了,派了十几名公安围山来抓,他们偷偷地跑了,这回将摄相带到了长沙。他们要以这事实为依据,到省城来告状。他们还想请我们知青来帮一帮他们。

       我看到光碟里的金麦人被打,被捆,房屋被强行拆除的的镜头,心里很不是滋味,很气愤!靖州县政府是这样对待我们金麦的村民,太不应该。祖祖辈辈生活在金麦的人,要他们迁移,要他们离开他们的山和水,田和地,为什么要采用这种强行手段呢?难道就没有其它的方法吗!

       我立即将这事写了一篇文章发在知青网。金麦知青可夫、彭姐、夏悸等知青很快就跟帖,他们都感到气愤。可夫看到他们队上他熟悉的社员被打的镜头气急了,他当天就帮他们刻了好多张光碟,发给我们金麦知青每人一张,要大家来造舆论。

      可我们湖知网有这么一个规定:凡是涉及到有关政府部门的帖子都不准发表,我的帖子发上来几个小时就被删除了,我作为湖知网的一名老网民还是能够理解。

      我同他们讲明白,我们知青网上不能谈这事了。 他们也理解,便找到省信访办,信访办接待了他们,要他们找省移民局。他们又赶到移民局,移民局局长在电脑上一查,“金麦水库”没有在他们局里挂号,属地方上的水库拆迁,不属他们管理范围。他要他们找水电八局,他们又只好赶到水电八局。谁知水电八局的保安不让他们进去,说什么头头们不在。他们像被踢皮球似的踢了几处地方,都气恼了火!

        最后,他们一致决定:到北京去上访!

        几天后,我接到龙怀青从北京打来的电话,他们已将有关材料交到了信访办,他们会马上回靖州,他说到了靖州后会来电话告知情况。

       我一直等他们的电话,半个月过去了,还不见龙怀青的电话来。我打他的手机总是关机。我再打电话给住在县城的龙运金,他告诉我龙怀青被关起来了。

       半个月后龙怀青一行又来到长沙。他说关了我半个月,我出来照样还是要上访,为了金麦人大多数村民的利益,就是坐几年牢我也要讨个说法。征用农民的基本农田要经国务院批准;要迁移要按省里的文件办事,按县里的土政策我们金麦人是决不答应的!看来,金麦人这次不搞赢是不肯罢休的。我当时嘱咐他们要上京上访就要按法律规定,切不可莽撞。

       就这样,几个月来他们连续上访,北京、长沙、怀化他们都到了几次。工夫不负有心人,中央领导人终于批文了。靖州县的县长、县委书记都给调离了。换了一班新领导,他们对金麦人的态度好了些,答应了他们以前提出的那些要求。

      我多么希望县政府和金麦人能互相理解,双方配和,达成协议,妥善解决问题为好,俗话说:“船能过,渡能过。”就行了。

      我还是这句话:金麦啊!我的二故乡。我只希望你们今后的日子越过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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