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九日,大清早起来,搭上八时十五分的长途汽车,长途汽车到蒙特里为止,要进入卡密尔,还有十分钟车程,所幸张先生的公子心一兄(保罗)已在等候,于是转车继续前行。
一路上,丛林夹道,不少建筑物隐没其中,这里住宅以西班牙式为多,地方清幽洁净。我画惯了岩壑幽居或是万木苍翠等题材的图画,如此环境,以前虽未曾到过,却似极为面熟,究竟是江山如画,还是画似江山,一时也弄不清楚。我想古代画家的感染与构思,总是受到秀丽山川的影响,彼此有着连带关系。一开始我就对这个地方有了好感,也明白到张先生所以走遍天下之后,选择这里定居,定有他的理由。
地势回环曲折,车行转弯抹角,心一兄告诉我们是特意多走些路,好让我们外来的人对当地风光有个概念。车子进入十七哩公园,每辆车在闸口要付买路钱三美元,但园内住客的车,则通行无阻。此段路程,如原始森林,极富自然之美。
搬下行李杂物,定定眼神,但见花园洋房一列,曲径通至门前,四围草木扶疏。右首置一巨石,高与人齐,宽可三抱,兀兀突突,有崔巍岩壑之气;近门右首置一大树根,略高于人,玲珑剔透,风姿不凡,有江南湖石趣味。这两件镇宅之宝,都从远处搬来,左右对峙,使得外来访客,一望而知此宅主人之雅怀非凡也。
我们进入穿堂,两壁高悬巨帧山水,豪气激荡,震人心弦。正在神游之际,主人听说我们来到,从左侧画室出迎,我俩相违七载,一朝相见,自是欢喜无量。
步入画室,与张夫人相见,互道契阔。复蒙介绍中国驻日本大使馆领事蔡孟坚,张先生且一再为我夫妇揄扬,愧不敢当。大千先生精神矍铄,谈锋如昔,面色红润,长髯如银,一种潇洒态度,颇有画意。不过所带水晶眼镜,外突如半圆球形,却是不大经见,此时相距约三尺,我询问先生看我清晰否?张先生答称:“如你不讲话,突然来到,我不知道你就是士心兄。看时只有一团人形,然熟悉朋友大家一起讲话,自能分别清楚。去年在台湾,就因此得罪不少朋友,别人对我点头招呼,还以为我架子大,不理会,硬是误会,对不起人。”
张先生的画室不大,画桌则极为宽阔,案头正画一墨荷扇面,尚未完工。桌上除画具笔墨之外,还有一帙来自世界各地的函电,以及《大人杂志》。先生很喜欢这一份刊物,因为其中所叙人物,颇多相识,极有亲切之感,据说新书一到,每由夫人或千金公子为先生诵读,因而平添不少生活情趣。画室内进为客厅,正壁有自书诗轴分悬左右,线装书充满书架,尚有各式清供岩石如千层、灵壁之类,对壁则悬有其近作青绿泼墨山水。左面为落地玻璃大窗,可向外望见花园景色,光线至佳,先生伉俪即于此接待旧雨新知,座上客常满。
我们从美国地大物博谈起,到居住在美国的太太们的辛苦。先生说老年人在这里亦有二难,那是有口难言,有脚难行;年轻人个个忙碌,他们家最多时有六架车,但有时还是不够用。还有,在美国人工最贵,即使有钱亦难雇工人。先生的新居,花园连住宅占地有五亩半,单是种花锄草,里外打扫一次,就够忙了;一位日本花王,每周只肯到先生家两次,每次工作四小时,每小时工资美金十元,但是此人兼理不少花园,先生要求他增加工时都不成。
当时,这个园尚在建设阶段,先生打算在园中另建一大画室,大约有二千平方呎面积,向南一列大窗之外,三面为墙壁,以备悬挂新旧名作。蓝图已经决定,等待批准兴工;因为若要建此画室,必须砍去一大批树,然而在卡密尔这块地方,有它自己的法律,例有周密保护树木;莫说活树不可砍伐,就是倒在地上的枯木树根,亦不可随便移动,以保持这个地方特色,让诗人画家在此寻觅灵感,让生活在不见天日、摩天大厦底下的人们,重拾自然界的幽梦。不过像先生那样的大艺术家,由他来经营一个园林,相信只会平添景色,说不定使之成为八德园第二,管理当局最后终于破例准许。
在园地上,特地选种了一批名贵茶花,将来的计划是凿池、铺草、砌路和补种树木,工程不小。大概再过数月,就可以见到这间新屋了。
张先生这天特别高兴,要我看看他的大画,命家人取出,慢慢将之铺在客厅的地板上。这幅画已经裱托过,大约纵五呎,横六呎,好似一幅四方的画,是先生去年年尾所作,写杜诗“疏松隔水奏笙簧”的意思。画幅所见,正是烟峦云峰,氤氲缭绕,着三数苍松于隔岸岩阿之上,益以朱砂红叶,于朦胧变幻莫测的笔墨中略加点染,全画赖以贯穿,画龙点睛,妙造毫颠。
我看看这幅画,又看看张先生半球形的眼镜,心中有些不能解决的问题,于是我再问他眼睛的情形,张先生说:“近来身体甚好,饮食俱丰,除了过分油腻和糖制食品外,其余一概进食,故此体重略为增加,也不觉疲倦,不过眼睛则没有进步。九月初曾去纽约检查,也没有什么新的办法。现在戴的眼镜,看一幅画,大约可以看到二方吋的范围,我最喜欢画的仕女和工笔画,是决不可能再画的了……”他摇摇头,言语间不胜唏嘘,他说到这里,一定很多美女的画面在他记忆中活跃起来。他顺手理理胡子,继续说:“我三十年前画的美女,她们的发式,直到现在才流行。”我应着说:“艺术家对于美的发现,常常是站在时代前面的。”他点头同意并接着说:“现在画图靠经验,大部位决不会弄错,也不费眼力,细节则不免交代错了,不过看画的人知道我的眼睛不好,一定会体谅的。我现在写画是用心画,而不是用眼处处看着画,所以最近刻了一个图章,名为‘得心应手’。……”
我默默地浸沉在这幅画中,有时索性闭上眼睛依着画路比划比划,摹拟用心来画这幅画的过程,发现张先生用心作画的境界是如此的浩大和缜密;换过另一位画家,即使整天睁着双眼,恐怕也是难于达到这个地步。像这样至少静默了十分钟。
蔡领事当年是兰州市长,派兵保护大千居士到敦煌画壁画的就是他。他突然打破了这份美的沉寂,问大千先生这幅画卖不卖?他指指壁上的几幅山水画说:“这些画是不能卖的,都是太太和几个儿子女儿的。太太对我说:‘你的画尽是给人拿去,家里一幅都不留下,你将来老了,不能画了,怎么办?’我说:‘我这个人都是你的,何况画?’所以那许多幅都是给他们留下了。至于这幅画呢?少说些也值个二三万美金,少了不卖。我从前不卖画,现在开支太大,一定要卖画,所以只好请朋友原谅了。”画家要生活,还要搬树根石头,砍树种花,卖画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在帮忙将画卷起来的时候,偶然见到书架上搁着个镜框,我还以为上面写着的是什么诗篇,细看内容,却原来是大千居士自订的书画润例。
这让我想起在一九五○年,大千先生刚从印度到香港,住在九龙界限街杨宅,俞振飞黄蔓耘夫妇代朋友向张先生求画,婉转问先生的润笔,我记得大千先生说:“我平时是不卖画的,也没有订下润例,朋友喜欢呢,我就送。”现在大千先生改变作风,有其苦衷,实在希望得到他画的人太多了,平时有往来有交情的朋友固不必说,还有些毫不相干的游客,慕名往访,使得大风堂其门如市,先生亦疲于应付。心一兄说:“有些素不相识之人,除了要字要画之外,居然说:‘听说你们家的饮食非常讲究,可否请我们吃一顿?’真亏他们想得到。”这确令人啼笑皆非。
当下心一兄说:“昨天接到电话后,大家商量怎样招待你们,爸爸说不如陪你们去看赵大年的青绿山水,和卡密尔最好的地方,胜过在家费很多时间吃一餐饭。”我说:“客听主便吧!”我将礼物赠与张先生伉俪,聊表寸心,另外送上一册我的画集,其中有五○年代我们合作而由大千先生题字的作品,作为纪念。张先生换过一副特制的眼镜,但仍需凑近到相距画集三四寸左右,才能看得清楚。张先生的记忆力真好,何时何地画的题的,他都能一一说出。他最喜欢我在一九六四年画的四幅泼墨山水,连声说:“清得很,清得很,近时的画家中,算你最用功了。”还是我请他以后慢慢看,因为所有的人都准备好,去看宋代赵大年的山水画。
由心一兄驾车,大千伉俪、蔡领事和一位梁夫人,我们一行七人,到达当地一家著名酒店附设的餐厅。它的外观像一所住宅,原来大千先生早已在这间餐厅订了最好的位置,侍者引领我们入座,是时全厅客满,许多度假士女见到大千先生的风仪,无不行以注目礼,他的装束和特有的美髯,确有很大的吸引力。
大千先生定要我夫妇俩坐正位,面对大窗。我们眼前呈现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随着地势伸展,幅度至广,右边有百年古松四五干,具干霄凌云之势,意态尤似古画;左边极远处,始见杂树为林,虽时届仲冬,仍是青葱秀发。视野所及,直至遥远海边,海中岩石嶙峋,波涛起伏,浪花卷雪,极为壮观。再向前望,峰峦明灭,云烟萦缠,景物之美,竟至忘却身在餐厅中矣。
至此我恍然大悟,对张先生说:“此为大年真迹无异。”他拈髯微笑说:“我早知你会喜欢这里的风景的。”面对这样一幅天然赵大年青绿山水画,一方面感到古人写画观察自然之精到,竟有如此吻合处;一方面也深觉卡密尔这个小城市,确有其魅力,所以能吸引世界游客和无数的艺术家到此。我们目观胜景,口进佳肴,还不时听到大千先生讲笑话,真是眼福、口福、耳福俱已兼得,诚赏心乐事也。际此乱世,尤觉极为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