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岁的老母亲不仅爱诗词,对京剧的钟爱,就更是源远流长,很有些有年头了。
母亲平时看电视,除了百家讲坛,就是央视11台,如今与时俱进,学会了在网上观看京剧视频节目,网上名家名段各种流派应有尽有,每天好戏连台赏心悦目余味无穷!刚刚我打电话回家,家里的阿姨云姐接电话说母亲正在网上看京剧连续剧《曹雪芹》呢!呵呵我就知道,母亲最爱品味摹唱言兴朋那段主题曲“我也曾金马玉堂,我也曾瓦灶绳床。你笑我名门落魄,一腔惆怅,怎知我看透了天上人间,世态炎凉……”
正因为母亲精神世界的丰富,去年在遭受父亲离世的痛苦后,母亲没有如我们所担心的会一蹶不振,待调整过来后,精神生活中仍然不乏滋味、也不乏因京剧生活带来的斑斓色彩,可母亲也每每叹息自嘲:唉,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心中纵有万般情愫,可嗓子不配合了!但尽管这样,她老人家还是兴味不减,兴致一来,还要二姐将琴师请到家中,与后辈票友们一起过过戏瘾,西皮二黄,有板有眼,老段新曲,其乐陶陶。受母亲的影响,二姐也拜师学艺成了京剧迷,一大家子人每每聚在一起时,就连二姐的6岁外孙女小可心都能奶声奶气地跟着老外婆和外婆唱上一段“海岛冰轮”,就连在我家十来年、母亲将她视为女儿的云姐也爱上了京剧,做饭择菜时、铺床擦地时也常常“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地曲不离口呢!
母亲爱京剧,是从小受到她那个“钟鸣鼎食”儒商之家的影响,母亲从小就常常跟着她的父母和一大家子人坐上黄包车往戏园子听戏,有湘剧,更多的是听京剧。这里说个京剧之外的有趣话题:我常听母亲描述当年戏园子里的奇特一景——洁白滚烫的毛巾把子总在戏院的楼上楼下飞来飞去,扔的人扔得一个中、接的人接得一个准!我问干嘛要这样,母亲说,那也许是戏迷们在听戏过程中玩味的别一番风情吧!母亲的姐夫姐姐们都是京剧票友,在家她也常常被庭院里姐夫们的琴声姐姐们的唱腔吸引,做功课时侧耳偷听、做完功课后也要跟着唱上几段韵韵戏味儿。
外公是位开明儒商,不仅经商、主持商会,还办学,见女儿聪颖好学功课好,他就亲自送女儿赴考,并将女儿送进了大学。母亲常常说起,大学时,虽然她按她父亲的安排,学的是经济专业,但她总是喜欢与国学系的同学一起研读诗词探讨文史。她的同学中也有一群京剧戏迷,课余常在一起品戏、排戏,他们的国学老师杨树达先生的大女儿杨德娴也是位京剧票友,和母亲很相投,每每课余,她们就相约于一个她们自己取名为“听松轩”的风雅所在,学诗学戏,乐在其中。母亲至今还常常笑谈她与杨德娴合作排演《四郎探母》中《坐宫》一折戏的趣事。母亲饰演铁镜公主,杨德娴本也爱的是旦角戏,因与母亲要好而意欲同台献演,她就提出反串老生,饰演四郎杨延辉——“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岂料女老生的登台亮嗓引起了一片叫好,她们的首次联袂献演也成为学校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我和我的姐妹们打小就耳濡目染母亲的这份京剧情结。
虽然到母亲成家,家已没有了轩窗纳云水、长梁悬墨卷的大家气度,“钟鸣鼎食”也已成过眼烟云,但境遇的变迁没有改变母亲的风雅,真正的雅者,必是风雅入骨,父亲母亲的简朴小巢仍然不乏书香墨韵,父亲母亲的温馨之家仍然是弦歌复觞咏,无日不相随……
(嘿嘿其实父亲饮酒,仅以喝多少“CC”为计量单位,点缀而已,享受的是那份情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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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孩提时代的记忆中,有着淡淡艺术氛围的小家里,常有留声机传送出咿咿呀呀娇声柔语的京腔京韵;还有父亲手捧书卷、偶尔抬起头来含笑望定母亲,并起中指食指轻轻敲击着他那阔大的书桌桌面,有板有眼地哼唱几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更有母亲那不断变幻的或柔媚婉约或俏丽轻盈的一些唱段常常洗淘着我们的耳鼓。荀派唱腔和曲目是母亲的最爱,“小姐呀小姐你多风采,君瑞呀君瑞你大雅才,风流不用千金买,月移花影玉人来”……母亲告诉我们,这是“红娘”中的名段,叫个什么“反四平调”;华丽多彩委婉缠绵的梅派唱腔也是母亲的最爱,“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哇——,这个“兔”字,一定要唱出味儿来——”母亲且说且唱,果真将这个“兔”字唱得韵味十足。
父亲是电子专家,特爱鼓捣和自装收音机。他过河渡水到南门口一家电子商行买来元器件,为母亲精心装了台电子管收音机(如今称为“胆机”,发烧友级的),音色极好,父亲总是将旋钮固定在有京剧节目的波段,母亲便又跟着收音机听戏学戏,我们也就跟着母亲又知道了梅程荀尚四大名旦呀、张君秋杜近芳啊这些名家,听熟了《贵妃醉酒》《霸王别姬》《太真外传》呀,《望江亭》《玉堂春》《生死恨》《凤还巢》呀这些曲目,更有《红娘》《红楼二尤》《坐宫》等等这些母亲喜爱的名家名段,这些段子也果然柔美得声声入耳钻心钻肺,在不知不觉中就潜入到你的心窝子里去了,我们也就慢慢由被动地听、到常常饶有兴致地主动央妈妈唱上一段,跟着妈妈去品尝、去领略其中韵味。
父母亲是在大学工作。那些年校内的文化生活丰富多彩,暑假里有各种消暑纳凉文娱活动。忘了我是几岁那年,母亲带着我们在学院的剧场观看了教工京剧社演出的折子戏,这是我第一次观看戏台上“真人”演出的京剧,居然从始至终看得津津有味,嘿嘿没有像鲁迅和他的小伙伴那样被冗长的唱段搅得坐立不安,我想这应是母亲审美熏陶的作用吧。我还记得,《红娘》里那老夫人是由一位男演员扮的,高高个子长着个大大的红鼻头,看上去有些丑陋,这样,倒给观感上增添了些趣味和喜剧性,倒更反衬出莺莺的娇媚和红娘的俏丽。
又一个盛夏暑期,母亲把我们带进了当年长沙最高级别的剧院——湖南剧院,观看中国京剧院梅派传人杜近芳来长沙巡演的《谢瑶环》,记得当年票价不菲,好像要20多元一张票。那时没有空调电扇,也许是恐怕汗气熏了台上的艺术家们吧,有工作人员拿着香水瓶不断向空中抛洒香水,弄得满剧院香气扑鼻。由于年岁小,剧情倒是没怎么很明白,但对杜近芳婉转流丽几近莺燕之声的声腔唱功产生了极大的崇拜感。印象很深的是见有个人被反剪双臂跪倒在地、怒目圆睁将头顶紧束的一把长发甩得风车转,嘴里发出“呀呀”之声,我悄悄问母亲这人怎么啦,母亲告诉我他是受了冤屈啦……京剧《谢瑶环》是湘藉戏剧家田汉创作的,写的是唐朝武则天年间,女史谢瑶环奉旨微服私访江南、诛杀恶霸却被诬告谋反、饱受酷刑而亡的故事,全剧结尾,谢瑶环含冤而亡,这无意暗合了田汉自身的命运——几年后的一场文化浩劫,因两部平冤剧《谢瑶环》和《关汉卿》的创作,竟让这位我国戏剧史上功绩卓著的戏剧家自己也受尽了冤屈折磨,及至神秘失踪,连遗言都没给亲人留下。唉,这是题外话了……记忆尤深的是演出结束后,杜近芳与众演员向观众谢幕,红色的丝绒帷幕三番五次地开了又合,合了又开,观众的掌声热烈而经久不息……
……(此段待有时间再插写)
母亲是个非常唯美的人,生活工作中做任何事都追求通透和明白,唱戏也不例外。母亲不光爱唱,还讲究韵律、咬字和用情,也爱对不同流派用心揣摩之间的纤毫差异,还爱将她对京剧剧目的所知、她对名家声腔中微妙细腻技法的颖悟、她对剧情角色的理解分享给我们。
尽管那个年代繁忙的工作、冗杂的会议以及养育子女几乎占据了母亲的全部时间,之后日渐升温的政治气候也带来压抑和沉闷,即便是文革中父亲挨整母亲受牵连日多艰难,但母亲心中始终藏着一片热爱艺术的绿洲,我们家就还是琴瑟和鸣弦歌不绝、永远有春天和阳光!
在我们家里,母亲柔婉的京剧声腔如春花秋月,在不知不觉中成了过去岁月里一道道美丽风景;母亲在日积月累中对子女和家庭带来潜移默化的文化熏陶和滋养,更是凝聚亲情的磁场。母亲曾赠父亲诗中写道:“殷殷尽诉唱随乐,袅袅长吟举案情”。母亲这辈子的确是为情而歌为爱而歌,母亲如此热爱京剧,但除了在大学时代曾登台演出,之后再也没有上过台,丈夫和儿女就是她的听众和知音,家,就是母亲一辈子热爱京剧的梨园舞台。
嘿嘿前面说到过母亲“不知老之将至”的自嘲,叹息心不老却力不济的遗憾,但现在,她老人家不自嘲也不遗憾了,因为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家也“新人辈出”,又有了比母亲更胜一筹的“京剧之星”了(家里的“星”)……
嘿嘿亲爱的美丽妈妈诶,向天再借五百年哦!我们都陪着您乐、陪着您品京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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