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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新至善村(二十五)

                 

                                    新至善村(二十五)

 

     母亲在云南安宁电工器材厂医务室上班,每星期能来昆明与父亲见面一天,虽说比在重庆时好多了,但还是不方便。上文曾提到父亲在昆华中学兼教物理课,父亲讲的课学生很爱听,看到昆华中学对我父亲的讲课满意,父亲就向校方请求学校聘用我母亲,校方赏识我父亲,便聘用我母亲到昆华中学医务室工作。1944年2月,母亲去了昆华中学医务室。父母亲虽都在昆明了,但住房又成了问题,岗头村实验室隔壁的那间小土屋,实在太小了,况且,离昆华中学也还有十里之遥,母亲的上班还是不方便。

      上文也提到闻一多先生在昆华中学兼讲国文课,他是西南联大教授、又是知名人士,之所以也去昆华中学兼课,一方面是他子女多,生活困难;另一方面他家住在远离联大十多里昆明乡下,去联大讲学太不方便了。他去昆华中学兼课是有条件的,要求昆华中学提供一间住房,因昆华中学离西南联大不远,不到二十分钟就可走到,方便闻先生去西南联大。见这位大学者肯来昆华中学授课,校方满口答应了闻一多先生的要求,除安排一间住房外,还照顾他只给两个班的学生上课,我父亲与其他兼课的老师要教三个班的课,那时,吴晗、楚图南也都在昆华中学兼过课的。因西南联大离昆华中学不远,教授、教师在外兼课的最佳地点就是昆华中学,除此外还有昆华高级工业职业学校(简称昆华工校),它同昆华中学同在文林街上,只一街之隔,我父亲后来去了昆华工校兼课,原因也是为了房子。

      父母亲也想在昆明市内找间房子住,但昆华中学没房子了,况且,昆华中学聘请了我母亲,这已是天大的面子了。父亲找到昆华工校,也以兼课来换取住房,昆华工校打听到父亲在昆华中学讲课深受学生欢迎,便同意父亲的要求,安排了一间住房给父亲住,于是父亲在1944年下学期开始时辞去昆华中学的兼课,到昆华工校去兼课。

       父亲在昆华工校安家后,去岗头村实验室也不方便了,吴大猷教授就从联大物理系研究生中挑选了黄昆做他的助手,黄昆是1941年燕京大学毕业来北大理科研究所读研究生的,吴很器重他,让他也做些助教的工作,可弄点收入的(解放后黄昆成为中国固体物理学先驱、中国半导体技术奠基人、学部委员、任中国科学院半导体研究所所长)。父亲向黄昆交接了完后实验室的物品就离开了岗头村。父亲虽不是吴的实验助手了,但还是吴教学助教,吴每周有三个下午的课,他讲完课后,批改学生作业、考试卷子等事就是父亲的事了。 不久,吴也搬回昆明市内西仓坡联大新建的教职员宿舍里住了,去联大讲课也不需跑那么远的路了,我父母亲住的昆华工校也离他们家不远。

      母亲受聘在昆华中学医务室,医务室只有她一人操作,给学生治一些烂疤子、感冒之类的小伤小病,遇到一些稍微大点的病就请学生上昆明市昆华医院去诊治。昆华医院的一位医生,每周两次来医务室坐诊,给学生看病、开药方,每次呆不上半天就看完病了,所以,大部分时间是母亲一人在医务室里。因闻一多住在昆华中学里,母亲常见到这位大文人,记忆中闻先生的下巴留有一大络黑胡子,都说他留胡子是为了抗战,抗战不胜利,就不剃胡子。

      父亲见母亲有点空闲,就劝导她,你既然喜欢看书,何不利用空闲去联大听点的课?增加一点国文常识。母亲想也是的,反正离联大不远,去听一下见识见识也好。西南联大那时上课都比较自由的,学生可选择教师上课,遇到名教师讲课时,不光是本系、本年级的学生来听,连外系的学生到都跑来听,无人过问,众多的学生把教室挤得满满的,连窗口的站满了人。我母亲也挤进去听过几堂课,她那只小学文化程度的水平也能听得懂六七分,她很有触感。母亲至今对唐宋诗词感兴趣,就是听了那些课后受的影响。讲国文课著名教授除闻一多先生外、还有朱自清,钱钟书等教授。

      母亲在昆华中学的第二年,即1945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三,在昆明一所医院里生下了我哥哥金泽渊,农历二十九就出院回家过春节。父亲雇了辆黄包车(人力车)接他们母子回昆华工校的家,母亲出院后,没人教她要用帕子将头上包扎起,坐在黄包车上吹了风,当晚就头痛发烧,过完春节后父亲又将我母亲和我哥哥送回医院治疗。母亲一直高烧不退,持久头痛、头晕、畏寒,又无奶水,父亲只好买来美国奶粉,调成牛奶,用试管滴进我哥哥口里。

       医院起初怀疑母亲是患了产热褥,后来请昆明市几个医院的医生来会诊,诊断出是感染了虱传斑疹伤寒。昆明气候温暖潮湿,虱子多,这种斑疹伤寒是由虱子传播的。查出病因对症下药,母亲才好了过来,但我哥哥因没母乳吃廋的皮包骨。祸不单行,母亲的斑疹伤寒治好出院回家后,又患上了疟疾,天天打摆子,吃喹啉都不见效,一直折腾了三个月才好转。我哥哥已有四个月大了,还同出生时般大小。像只猫一样的。母亲在西南联大卫生科的一个熟人告诉她一个发奶的偏方,用花生米炖猪脚,天天吃,猪脚吃腻了就喝汤,吃了十来天后就见效了,母亲连续吃了二三个月,奶水一直充足,有了母乳,我哥哥就像吹气球似的胖了起来。

      1945年时,美国空军飞虎队驻在昆明,大量的美国物资从印度空运到昆明来,飞虎队生活优越,美国人的食堂常把吃不完的面包、点心、奶酪摆到昆明街上出卖,美国人的摊子上还有美国奶粉、骆驼牌香烟等美国小商品,估计这些就是走私来的。那奶粉十磅一筒的,盛在马口铁铁桶里,外面是花花绿绿的图案和英文字母。我哥哥断奶后,父母亲就买这一筒筒的美国奶粉冲给我哥哥吃,所以我哥哥小时候长得白胖胖的,落下一个金胖子的外号,一方面是母乳充足,另一方面就是吃了美国奶粉的结果。当时我父母亲都拿薪水,只负担我哥哥一人,所以还买的起美国奶粉。

       那些装过奶粉的铁皮罐,我父母都舍不的丢,一直用来盛食品等。后来,父母去了贵州、南宁、桂林等地,搬过多次家,那些空奶粉罐都随身带着走,舍不的丢掉,最后带到了长沙新至善村来了。文化革命时我家里还有这些铁皮罐,二十年过去了,都没生锈。遗憾的是我下放靖县后,每年都带一铁筒猪油回靖县,都是用这奶粉筒装的,用过后就丢在靖县了,否则,留到现在也是文物了、也是纪念品。

      话又说回来,1945年和1946年的昆明是个多事之年,日本投降后,西南联大的师生到高高兴兴的准备回北京,但在年底,却发生了震惊全国的“一二·一惨案”。事情是昆明几个大学的师生在西南联大召开反内战的集会,1945年12月1日昆明的国民党特务向会场扔手手榴弹,炸死四人,重伤29人,轻伤30多人。死者中有两人是西南联大的学生;一人是昆华工校的学生张华昌,他死时只16岁,这就是震惊中外的“一二·一”惨案,他们四人也被称为“一二·一”死难四烈士。惨案发生地就是与昆华工校一墙之隔的西南联大师范学院里,我父母亲住在昆华工校内,当时校外布满了军人和特务,父母亲都很害怕,不敢出来。

       这四名烈士的灵堂就搭在西南联大图书馆外,灵堂四周挂满了挽联、挽诗、挽词,有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的中共首脑的唁电、郭沫若、沈钧儒、黄炎培等的慰问电,去灵堂凭吊的人络绎不绝。

      因学生坚持先惩凶后出殡的原则,国民党当局不得不将国民党云南省代理主席李宗黄、昆明警备司令关麟征停职议处,学生这才同意将四烈士安葬,四烈士已停放有三个多月了。

      四烈士是1946年3月19日出殡的,那天昆明市的大中学校三万多学生来送葬,闻一多等教授也参加了送葬。全市店铺都关门歇业,万人空巷,市民们围在街上看出殡,学生向市民发放小手册、传单等宣传资料,我母亲也领到几本,偷偷的带回家看。送葬队伍在昆明市绕城一圈,又回到了西南联大,四烈士就安葬在西南联大校园内,即现在的云南师范大学校内。

      四烈士安葬后不久,昆明又发生李公朴、闻一多先生被枪杀惨案,搞的人心惶惶。先是李公朴被害,闻一多先生是参加李公仆先生的悼念大会,在会上他发表了著名的《最后一次的演讲》,回家的路上即遭特务暗杀,陪同他的大儿子闻立鹤听见枪响,扑上前去护着父亲,也被特务打中5枪,右腿被打伤,肺部被打穿。闻一多先生遇害时已没住在昆华中学里,他家搬到西仓街西南联大的教工宿舍里住,就在家门口被害的,那天是1946年7月15日。

      1946年5月,组成西南联大的清华、北大和南开三校开始迁回北京、天津的原址。同期,国民政府的教育部要在西南联大里选送一批优秀青年去美国留学,学习原子弹等尖端科学,定在物理、化学和数学三学科中挑选人才,物理是由吴大猷教授负责选送,曾昭抡和华罗庚教授负责化学和数学的人选。当时西南联大数理化三学科的助教和研究生都参加了这次留学考试,母亲说,我父亲的三民主义答卷没及格,只差5分,失去了机会。考试也只是一个过程,吴大猷教授心目中早有人选了,他器重研究生杨振宁和李振道、助教黄昆和朱光亚。因为他们都年轻、无家小、聪明好学,吴大猷教授赴美留学时也只24岁,所以他挑选年轻未婚的青年出国留学是有一定道理的。当时,黄昆助教已考取留英、杨振宁也考取清华留美名额,吴大猷教授自然就推选了朱光亚助教和李政道两人去美国留学,朱光亚是1945年从西南联大物理系毕业后给吴当助教的,当时他只二十一、二岁。上世纪五十年代,朱光亚成为我国核科学事业的主要开拓者。

      数学方面华罗庚教授选上的是孙本旺,化学教授曾昭抡推荐了唐敖庆。唐敖庆与我父亲同年,都是1915年出生的,在西南联大时,他们就有交往。唐敖庆后来成为中国理论化学研究的开拓者,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资深院士。在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初,唐敖庆来长沙进行学术讲座,母亲曾去拜访过他,与他一道回忆在西南联大的时光。

      西南联大解体后,因母亲不想去北方,父亲便离开了北大,接受贵阳师范学院的聘书,去了贵阳。

坐在沙发上慢慢拜读,你父母的经历艰难坎坷又多姿多彩,真可以拍一部电视剧了。
嘻嘻、哈哈、呵呵!笑对人生,心情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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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爱听西奇君娓娓道来的陈年往事,老一辈人活到今天真不容易,祝你母亲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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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平常人的故事组合起来就是国家的历史,真历史!金兄的故事可以归档,国家档案馆应该收藏真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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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历史的长河中,有许多可歌可泣的先人,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们!
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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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沙发上慢慢拜读,你父母的经历艰难坎坷又多姿多彩,真可以拍一部电视剧了。 呵呵 发表于 2011-4-30 18:12

 

   谢谢呵呵版主在第一时间里将该文贴在湖知网首页,本人将继续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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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爱听西奇君娓娓道来的陈年往事,老一辈人活到今天真不容易,祝你母亲健康长寿! 凭垣晓斟 发表于 2011-4-30 18:55

 

          感谢凭垣君对我母亲的祝福,我母亲这辈子确实过的不容易。谢谢你喜欢看我写的这些陈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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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得一见的过去老一辈的故事!
平和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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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平常人的故事组合起来就是国家的历史,真历史!金兄的故事可以归档,国家档案馆应该收藏真史料。 小午子 发表于 2011-4-30 21:30

 

          小午子说的对,这是平常人的故事,我只是把父母亲的故事记述下来,加以保存,让金家的下一代也知道他们爷爷奶奶的故事。谢谢你的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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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历史的长河中,有许多可歌可泣的先人,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们! 晓泛 发表于 2011-5-1 21:40

 

         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中,有6人是西南联大培养出来的,他们是屠守锷(航空系)、王希季(机械系)、郭永怀(物理系研究生)、陈芳允(物理系)、朱光亚(物理系)、邓稼先(物理系),物理系的就占了四人,我们是不会忘记他们的,谢谢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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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得一见的过去老一辈的故事! 良良哥 发表于 2011-5-2 17:07

 

               谢谢良良哥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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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凄苦的家史实乃民族血泪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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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的故事!珍贵的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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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老人真是家中的珍宝,无比羡慕去西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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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西奇,你的父母虽颠沛流离,腥风血雨,但无论如何,矢志不渝要坚持“在一起”。令人钦佩,令人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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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午子说的对,这是平常人的故事,我 ... 去西奇 发表于 2011-5-4 08:35

    支持小波兄继续完善家史、国史,平辈人都受益匪浅,何况后辈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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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国、春、秋、事,事事相连相关,每个家庭的历史都折射国家社会,谢谢去西奇兄的记叙,一些旧闻经你一讲更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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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家庭出生的后代就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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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间在看父亲1944年往后写的日记,其中就记载了小波哥哥父母所经历的“一二·一惨案”的情况。其时我父亲在昆明办报,在民盟的刊物《民主周刊》当主笔,他也参加了李公仆先生的悼念大会,聆听了闻一多《最后的演讲》。
看到小波哥哥的讲述,觉得上一辈人的生活其实离我们很近,说不定我们的父母都见过面呢。我在开始做资料的熟悉和整理,等到有时间和感觉到了的时候,也来写一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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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凄苦的家史实乃民族血泪史也! 漫江碧透 发表于 2011-5-4 09:30

 

     谢谢漫江碧透兄高的度概括,在下不敢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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