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大陆当红女歌星李娜突然失踪歌坛,在全国演艺圈以及广大歌迷中引起强烈反响,一时间,各种传闻、猜测铺天盖地。几乎没有人相信,一个活跃在娱乐圈中的女歌星会遁入空门,潜心向佛。相声大腕姜昆前一阵子在洛杉矶见到了李娜,他写出自己见到李娜的情形和看法。
2000年5月的一天,在美国洛杉矶,我见到了身穿黄色袈裟的李娜,洁净的剃度代替了当演员时头上的发饰。这一天,我们聊了许多———我仿佛聆听到了天外之音,至今这声音还在我的耳边回荡。
久违了,李娜!
第一次见到李娜是在央视“难忘一九八八”晚会上,她像鸟儿飞过窗口一样从我眼前掠过;以后的相见都是在舞台上下、摄影棚内外的匆匆擦肩而过。只记得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总是不愿睁得太开,好像噙住了很多光线,以至于不愿再释放出来似的……但是,一曲《青藏高原》令我对她刮目相看。不是吗?谁会想到在她并不高大的躯体内竟然蕴藏着那么一种生命的原始的激情呢?听,在盘旋而上好似直入雪峰纯静之广袤的蓬勃旋律中,巨大的艺术渲染力骤然迸出,哪一个听者的心灵能抗拒这一震撼呢?多少次,我沉浸在她用声音制造的漩涡之中,在变幻莫测的旋律中起伏,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以后,我听说她在香港演唱时,以无伴奏的方式讴歌《青藏高原》:全场观众鸦雀无声,静心地聆听。是的,谁的心灵能不为那跟“青藏高原”一样巍峨纯净的绝唱所感动呢?唱完了,李娜从自己的旋律中解放出来了,但观众还陶醉在她所制造的声音的波纹里,半分钟的沉默等来了长久的掌声与欢呼不断——我想像得出那该是怎样壮观的场面。
后来,听说她出家了,我惋惜不已,而不解与疑惑,更伴随了我不少日子。终于,在洛杉矶,仿佛命运之神刻意安排的一样,我碰上了她。真的,她果然出家了!一身黄色袈裟,洁净的剃度代替了当演员时头上的发饰。曾经在她眸子中闪烁过的懒散和迷茫不见了,某种纯之又纯以至于无尘的精神充溢在她的每一个举动中。出家的李娜全身荡漾着一股“在家”的和谐与安详。交谈起来呢,却滔滔不绝,一改她过去那似乎接近于冷淡的表情。
话题很快转到我的网站上,她对此所表示的关心令人感动,我甚至觉得这可能就是最高层次的关心了——因为她根本就漠不关心,仿佛世界上并没有网络这回事儿。确实,我能理解,她把自己从真实的“网”中解放出来,其目的显然并不是为了更进入虚拟的网中。但我还是征询能否为她制作网页的事。她笑了:“我可能离那些太远了,我都快被忘记了。不是被别人,而是被自己,我真的不记得十年前的那个李娜了!”我说:“你当然有忘记自己的权利,这表明你的修行已进入更高的境界,可你的观众,你的歌迷不会忘记,你的成就还被社会承认,这些不应该成为佛家‘四大皆空’的理由吧?”她听后,若有所思地说:“对以前的我怎样评价,那是别人的事,也可以说是社会的事,我无暇去顾及,也不会去顾及。用句古人的话说就是‘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了。至于制作网页,那更是你的事,你怎么干我就不管了。我刚入佛门,得一心一意地学法护法。”我说:“是脱离尘世?”她微微一笑:“还没有那么玄,但总得进行研究和探讨吧。”
她说得如此平静,我听得却很不安宁。我还不住地琢磨,为什么找不到当年李娜在舞台上的影子?眼前的她精神状态不错,红润的脸庞,自自然然地溢出显然是得益于修身养性所至的那么一种健康神色。我若有所悟:如果说舞台上的李娜是一支掩藏不住自己芬芳的玫瑰,那现在的,就是一朵静静释放自身清纯的百合。一个人在自己一生中,能同时拥有这样两种截然相反的人生境界,还有什么不可以满足的呢?
和她一起来的是她的妈妈。母女俩站在一起,像一幅图画。不是出家人斩断六根,不应该有凡夫俗子那尘世间的儿女情长吗?为什么她还跟自己的母亲在一起呢?是为了生活本身,还是某种感情的需要?我克制不住自己好奇的冲动,油然迸出了所有人可能都希望向李娜提的一个问题:“你……你为什么出家呀?”她微微一笑回答:“我不是出家,我是——回家——了!”她用拖长的音节来纠正我的问话,听得出,她已经不止一次向别人回答过这个问题。
许是看我心诚,她隔了一会儿便慢慢地向我道出自己是怎样看破红尘的:“我过去的生活表面上很丰富,可没有什么实质的内涵,不是吗?唱歌、跳舞,成为媒体跟踪的对象,这几乎是我过去生活的全部内容……多早啊,就身不由己地进入了名利场的追逐之中。每当独自一人时,我就情不自禁地思考:难道我这一生就这样下去,自己表演,也表演给人看,欢乐不是自己的,而自己的痛苦还要掩饰,戴着面具生活,永远也不能面对真实的自己?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得道了,从‘六字真经’中领悟了道。在对‘嘛呢叭弥訇’的永不停息的诵念之中,我忽然获得了一种被什么提升起来的感觉:眼明,心亮,身体也处在一种异常兴奋和快乐的动静交融的感觉之中。我想:这是什么地方?过去我怎么不知道?我怎么从来没有到过如此令人陶醉的地方,享受这种非物质的快乐?当这种感觉消失后,我必须又一次地从吟诵经文当中得到这种心灵的感受。于是,我从知道‘大彻大悟’这个词,到理解和感受到‘大彻大悟’。后来,在学法的过程中,我知道这是‘法喜’,所谓‘法喜禅乐’就是指的这个。于是,我觉得我应该出家,我把尘世中的烦恼和过去名利场上的经历:成绩、荣誉、教训全都抛诸脑后,我寻找原本蕴藏在我们每个人心灵之内的那么一种清净的觉醒,那么一种安宁的本性的冲动,然后潜下心来,慢慢领会自然与人类生来即已具有的和谐与真谛。”
她说得真切,可我听着有点玄,不是吗?我等“槛内人”原无这般“出尘”之想。她显然觉察到了我的疑惑,便让我听:“你听,‘嘛呢叭弥訇——’你连起来一念,就能感到它是在迸发,是从无到有的迸发,像撞击的声音,也像诞生出精灵的轰响。”
我凝神望着李娜,一直在听。
李娜推心置腹地对我说:“我是用整个的我来感觉到的,真的,我的心——回家了。”
她一点也不讲她的歌,她一点也不讲过去文艺圈儿内的恩怨,她也一点不问及同道同仁的绯闻轶事,她一直在讲法,一直在讲道。显而易见,她在道中,法在她中,道与法在她这里已经达到的结合几乎是完美的。
李娜的妈妈坐在她的身边,我和李娜聊着聊着,渐渐淡漠了她出家的比丘尼印象,还是觉得她像个孩子。李娜告诉我,妈妈担心她,到这里住在一个朋友家里,她经常看望妈妈,妈妈为她煮一些饭菜吃。我说:“李娜你真不容易,人得需要多大的毅力才能舍弃尘世间的物质享受,遁入空门去修身养性呀!”李娜说:“这应该全在你的顿悟之间,会觉得拥有的远多于你失去的。”我说:“半天了,你一点也不谈你的歌,你真的全忘却了?在你的生命中,应该有一大部分属于音乐。知道你的人,源于音乐,佩服你的人源于音乐,想念你的人们还是源于音乐。你知道谷建芬老师说你什么吗?她说,李娜在《青藏高原》的演唱中,表现出某种高原性的东西,但这还不是她音乐才能的全部。我们许多的音乐人都是通过她的这首歌,重新又认识了李娜。我们很惋惜她出家。”说完这些我观察李娜的反应。
李娜思忖了半响,摇摇头说:“不矛盾。在录制《青藏高原》的时候,唱到最后我也是泪流满面,光为那歌词和曲调我还不至于,我觉得自己终于体验到了一种内涵,和我现在的追求非常吻合。”
看她要回忆起过去的事儿了,我赶忙递过去一些我从北京来的时候就为她准备的,她演出的一些剧照。她一张一张地拿出来看,并且告诉妈妈,这张是哪一次,那张是哪一回。看完以后,又还给我。
我是带给她的:“怎么?你不要?”
她笑了:“不要。这些东西我都扔了,北京家里的东西也全不要了!”
我愕然许久,怔怔地望着她的妈妈。李娜的妈妈默默地挑了两张照片,珍惜地收起来。
我很想知道她靠什么生活,你生活中再有追求也得过日子呀!美国的寺庙里给工资吗?这儿的化缘怎么化,是捧着钵盂站在路旁吗?但是我不好意思直接去问,几次话到嘴边都咽了回去,终于迸出口的一句是:“你每天都干些什么?”“念经,做法事。”
“念经我知道,做法事又是什么?”“就是帮人家集会念经,打个锣、镲什么的。”
我不禁想开个玩笑:好个李娜,放着独唱不唱,却跑到美国唱合唱……但是我马上制止住自己。我提醒自己,信仰自由,宗教可以不信,但不该开玩笑,更不能亵渎。
这一天,我们聊了许久--我仿佛聆听到了天外之音,至今这声音还在我耳边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