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大实话招来一场大批判

（6）一句大实话招来一场大批判 

一九七一年“双抢”（抢收早稻、抢插晚稻）大忙季节期间，我刚从“三线”铁路工地回队上不久，农村便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农业学大寨”运动，且是结合“斗、批、改”与“批林批孔”两大政治运动一起进行，真可谓是“三管齐下”，势如破竹，迅猛异常。当时，驻队工作组和大队党支部提出的流行口号是：“门上四两铜（指大铜钥匙），家中无闲人，不怕血汗滴，插完晚稻过八一。”

因我们生产队田多劳力少，共有二百多亩水田，全队近30户、150号人，却只有40来个男女劳力，仅有的两头耕牛夜以继日地耙田还是忙不过来。于是，工作组罗金德组长便与队长商量，决定用人代牛来进行耕作。队长安排青年男劳力五人为一组，其中四人在前面拉一个犁，一人在后面扶犁，由老农担任。全队共分为三个组，十五个青年小伙子。我也是其中拉犁组成员之一。我们白天要起早摸黑地干一整天，晚上又要加班拉犁。每人每晚记二分工，由队上免费供应一餐晚饭，且要等深夜收工之后才能享用此“补助餐”。其时，我们三个组在工作组的号召下，还开展了一场“劳动竞赛”。看谁犁得最好最快。但无甚奖品，顶多也就是事后由工作组或队长在社员大会上提出口头表扬表扬罢了。

我们一组是由几个回乡青年谭业云、王水尧、阳梅俫与我这个所谓的“知青”所临时组成的。扶犁的老农叫王光辉。开始几个晚上，大家尚能勉强卖力地干。可是，时间一久，大家便有点吃不消，坚持不下去了。因当年农民生活都很苦，每天吃的是半干半稀，又无多少油腥味，营养极度不良，加上我们都处在长身体的时期，难以支撑如此繁重的强体力劳动。在接连干了一个星期之后，我实在再也不能坚持下去了，便根据工作组的规定：“凡是犁田组的劳力，无特殊情况，一律不准请假休息。否则，以‘破坏农业学大寨’运动论处。因重病和工伤除外。”那天晚上，尽管我仍勉强地继续从事着这一超强体力劳动的活儿，却身体上还算无大碍，又不能无缘无故地请假休息，更找不出什么借口和理由去跟工作组请假。正在我无计可施时，突然感觉到脚底下一阵剧烈的疼痛，我顿觉不妙，口里大喊：“哎哟，我的脚被玻璃片割破了，痛死我了。”这时，扶犁的王光辉马上对大家说道：“赶快停下来，其复（我的班辈名）的脚被玻璃割了。快回家去洗净敷药。”于是，我随即上了岸，草草地在池塘边洗了一下脚，便一跌一拐地回家去。一边走一边想，真是天助我也。虽然脚被割破，疼痛难忍，却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家敷药、包扎，可以好好地休息了。

当晚，我们那个组也因我的负伤而提早歇了工。

第二天晚上，工作组又安排我们继续干。我对罗组长说：“老罗，我的脚受了伤，需要休息几晚。”

他看了看我用布包扎的伤脚，也不好再说什么，便离开了我家。

因为那晚割伤了脚，陈兵生队长尽量安排我做不下水田的劳动，对我很是关照。我至今都记得他。

接下来，晚上闲来无事，我便与队上几个男女知青及回乡青年天南地北地闲聊寻开心。顺便说道：“要是农村有足够的牛来犁田就好了，就不用我们来当牛拉犁了。再说，解放都二十多年了，农村的人做牛使用，如果被外国人知道了，也会影响不好。”这时，有人咐和说：“是啊！”我又说：“我们农村的人真苦啊，饭也吃不饱，干的活又累又重，要是能够劳逸结合就好了。”

谁知过了两天，我跟大家所说的那番话不知被什么多嘴嚼舌的人告诉了大队党支部和工作组。紧接着，一场噩运便突然降临到了我的头上。

这里，先叙说一段小插曲。

自从1969年冬，我们举家（除家父外）从晓岚港迁往老家阳家垅以来，我因是个“文艺青年”，便与当时的回乡青年——大崎五队的文艺青年（爱好拉二胡）阳发湘相识相处，并有共同的语言，因他与我是同宗共族的族人，按辈份，他应叫我爷爷，但我们还是互叫对方的名字，并无长晚辈之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成了志趣相投的朋友。后来，他入了党，并先后担任大队民兵营长、党支部副书记、书记。我却仍然还是一如继往地直呼他的名字。终于有一天，他实在忍不住我对他的“不恭”称呼，便声色俱厉地对我说道：“其复啊，你怎么还是叫我的名字呢？你要知道，我现在的阳发湘再也不是以前的阳发湘，我已是正正堂堂的党支部书记了。”我回答说：“实在对不起！我一时总是不记得叫你的支书，请你多多原谅！”自那以后，我们再无交往了。谁知，我的记性却很差，偶尔在路上或大队部碰见他时，又老是改不过来，总是失口叫他的名字，他却只从鼻子里“哼”一声，并不答应，但从他的眼神中却分明流露出对我的厌恶与不满，且一直对我耿耿于怀，并对我有陈见。此是后话。

再回过来接着说我的又一次悄然而至的不幸遭遇。

随后的几天里，大队安装在各个生产队的高音喇叭不厌其烦地广播了一条“最新阶级斗争新动向”的新闻广播稿，其内容大体如下：

“革命的贫下中农同志们！知识青年同志们！现在跟大家通报一个发生在我们大队第四生产队的阶级斗争新动向：‘黑七类’狗崽子阳其复这只跳梁小丑，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在这次‘批林批孔’和‘斗、批、改’运动中，又跳了出来，公然与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唱反调，疯狂的叫嚷什么要‘劳逸结合’。企图破坏‘农业学大寨’运动。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连续作战的作风，而阳其复却公开煽动知识青年和社员群众要劳逸结合，真是狗胆包天、无法无天，屡教不改。阳其复如若不洗心革面﹑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话，他将必定会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将会成为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绝没有好下场。因此，我们一定要擦亮眼睛，站稳无产阶级立场，决不能听信他煽阴风点鬼火，坚决听毛主席的话，把‘农业学大寨’运动进行到底！把‘批林批孔’和‘斗、批、改’运动进行到底！彻底批倒批臭阳其复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言论。”

所幸运的是，那次批斗因正处在双抢农忙季节，他们没有召开批斗大会把我押上台去批斗“亮相”，而只是在广播里连续大喊大叫大批判了三天，他们把一切能够用得上的大批判文词全都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不厌其烦堆砌重叠地用上了。每天早中晚不断地重复，至于有多少人认真而又仔细地倾听了，又有怎样的评论，却不得而知。因为当年人们大都太累了，太苦了，有的神经已完全麻木了。

这就是我一句大实话招来一场大批判的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