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归乡路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峽/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余光中 八三年冬,钉字湾的河滩上一阵紧似一阵的北风呼啸着.干枯的芦葦吹得几乎贴到地面上,一阵风过后又顽強的直起腰杆,挺起那苍劲的头.江水滚滚而下,仿佛要把世间的爱恨情仇帶到天的尽头葬入海底.可是,世界上有什么力量能摧毁人类的骨肉亲情,阻断游子的归乡之念呢? 刘先生滿怀感激地将车费付给了三轮车工人,三步两步登上了河堤.他向天空伸出双手,望着不歇的江水颤抖着声音说:"钉字湾啊,我回来了!妈妈啊,我回来了!"他奔下了河堤,停在芦葦丛中,那花白的头发隨着芦杆在风中飘摇.他慢慢地蹲下身来,慢慢地将身体贴在河滩上,用手抠起湿漉漉的泥土紧紧地捏着.泥浆从指缝中渗出,顺着手腕往下滴.不,这不是泥浆,这是妈妈的乳汁啊!刘先生将泥土捧在鼻尖闻闻,又捧在唇边亲亲.仿佛又尝到了母亲甜甜的乳汁,嗅到那久違的乳香. 不远处的码头上,堆放着待运的花岗石;这里是远近闻名的石乡.雕凿得形形色色的石头上,无不留下能工巧匠的血和汗.刘先生想起了石匠刘大爹.任大伯.王滿叔.还有李五叔.....,他们还健在吗?记得七.八岁时,和邻家的孩子到山里採枞树菌,阴湿的小路太滑,不小心一个跟头摔到了山崖下,摔断了一条腿.遇到採石的李五叔把他背了回来,那回可整整在床上躺了一百天. "三叔,三叔!"听到喊声刘先生回过头来,看着向他奔来的侄儿.侄媳,仍然一脸茫然.这就是千百回梦中的故乡吗?长久的期盼使人分不清眼前的一切是真是幻.就是在这河堤上,妈妈一边乘凉一边哄着怀里的亮伢子,亮伢子吃妈妈的奶吃到两岁半呀.若把吃下去的奶装到水桶里,不知要装多少桶啊!远处仿佛又听到妈妈呼叫着:"亮伢子,回来吃饭啦!""亮伢子呃,回家睡觉啰!"声音在远空回荡,越飘越远.被萧杀的风带走,被掠过的云带走,在天边散去. 在与侄儿取得联系后,得知母亲早已离开人世.可刘先生仍然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嘴里不断地念叨着:"吃了妈妈多少奶啊,吃了妈妈多少奶啊!" 刘先生回到故乡,虽然比其他回大陆探亲的同袍早了将近五年(八七年开放大陆探亲),可他为这一天却苦苦等待了三十四年.去年初春,刘先生隨台湾旅游团到香港旅游.在一家歺厅进歺时,邻桌是大陆的游客,彼此打量着却不敢接近.吃完饭趁着大家喝水.上卫生间走动时,邻桌有两位女士热情地湊过来问:"你们是台湾来的吗?什么时候去台湾的?在台湾怎么样?想不想大陆的亲人?" 台湾游客一听这话马上警惕起来,这是不是大陆的间谍呀?看这身穿着真像是大陆的"干部".接下来那两个"干部"又对刘先生说:"你想回大陆探亲的话,我们可以帮你联系大陆的亲人!" 当时,刘先生可不敢答话.想想这么多年来,由于两岸的对峙所带来的敌意和困惑,心里仍充滿了恐惧.二.三十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他曾服役的军营里,有一个土坑不知埋葬着多少条年青的生命;那些个被迫离乡背井的青年,想爹娘想家乡,流露出深切的乡愁.为了稳定军心,被带到那个坑边毙了命.事隔多年想到这些,刘先生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虽然,那一段早已成为历史,悲剧不会重演,可那阴影仍然难以抹去.况且也不知道大陆这边将会怎样对待原国民党官兵呢? 回到台湾后,刘先生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故乡烙在他心上的印记越来越清晰.埋藏了几十年的思念之情,一下子像缺了堤的洪水冲击着他的心扉;"我要回家,我要回到母亲身旁!"这愿望越来越強烈.在梦中,他听到母亲不停地呼喚,他感到精神已近崩溃.住在对面的吳先生,十几岁就来了台湾.从未离过家的孩子,想妈想得发了疯.曾多次割脉.剪舌.虽被及时发现保住了性命,却落下个精神病,至今还靠药物维持着. 刘先生不能再等待了,他要尽力寻找回家的路.他又一次来到香港,在香港旅行社仔细地了解到大陆的情况,并委托香港旅行社联系他的家人.当他第一次收到由香港转来的家书时,热泪从饱经风霜的面庞刷刷地流下.他分不淸此时是悲是喜,擦着泪将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经过一年多的周折,他终于携着大陆同袍季先生的遗骸,登上了飞往东京的航班,经日本回到了大陆.当他在季先生的家乡,将遗骸送到亡者亲属手中时,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我没有食言,朋友啊,我答应你的总算办到了!安息吧,你已经回到了亲人身边!"此时他似乎看到季先生在天国,闭上了那凄切.哀怜的目光,微笑着依偎在母亲怀中.季先生在弥留之际恳求刘先生;希望有一天刘先生能帯他回家,葬在母亲身边. "三叔,三叔!"看着刘先生布满苍桑的面庞,侄儿一下握住了他的双手.刘先生盯着侄儿的脸,泪水大滴大滴的滾下来,落到他脚下的那块黑黑的泥土中. 煤炉上,瓦壶里的水翻滾着,屋子里挤滿了人.阔别三十多年的亲人回来了!大家迫不急待的询问着.刘先生一会叹息一会笑,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侄儿叹息说:刘先生走后,奶奶天天念着他.咽气时还对父亲和姑姑说:"我知道亮伢子还在呢,我能感觉到他沒有死,他会回来的!"刘先生听了这话,泪水又扑哧扑哧地滾下来,喃喃地说:"吃了妈妈多少奶啊,吃了妈妈多少奶啊!"他站起身来推开门,走到禾塘坪里.看到深邃的夜空中有一颗亮亮的星,一闪一闪地向他张望.他知道,他知道那是妈妈闪着泪光的眼睛.妈妈啊,妈妈!我回来了,你的亮伢子回来了哟!你真的听到了亮伢子的声音?
星星眨着眼睛,它真的听到了亮伢子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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