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永印象(四)
农耕岁月
秋天,江永的农村公路两旁有一道奇特的景观。
秋收后田野里的稻草既不堆放在田野里,也不收回家里。公路两旁的绿化树,就是他们储藏稻草的好处所。
汽车进入江永境内,你就会看见沿途的苦楝树的主干上齐肩高的地方,悬绕着一圈又一圈堆码得整整齐齐的稻草。远远望去,尖顶圆柱,大小一致,有如一座座谷仓,又像一排巨大金黄色的蜡烛,士兵列队似的,沿着公路一直伸向远方。
这样保存的稻草,到第二年春耕一根也不会腐烂。我曾经试图从上面拽几把稻草下来,结果是用尽全身力气,甚至揪着稻草百十来斤的身体悬空吊着,还是一无所获。后来,我也参加过这样堆码稻草的劳作,当然只有“打下手”的份,那爬在树上码稻草的,全是有经验的老农。离开江永之后,我到过湘南湘北的许许多多的农村,就再也没有见到用过这样奇特的方法来贮存稻草的。
浩塘村的东面的山,连接着都庞岭的余脉------铜山岭。山上长着大片茂密的油茶树。整个冬天,我们的队里的任务,就是上山垦复油茶林。早上,队长在门楼前一叫:“唰骑咯!”(出工咯)我们就扛起锄头尾随着他。反正也搞不清方向,到他们停下来,告诉我这一块油茶林是我们队的,那一块是别队的,可是,那里并没有碑界,也没有任何标志,奇怪的是,他们每一个人却非常清楚每一颗油茶树的归属,就像熟悉自己的指纹一样。动员我们下乡的时候,说江永的社员没有文化,出一天工就在竹筒里丢一粒黄豆记工,江永如何如何迫切需要有文化的青年……。来到这里,我才知道这是个弥天大谎。其实村民从不自己记工,也从来不鸡肠鼠肚去怀疑记工员会少记、漏记,他们对自己的劳动日了如指掌,甚至于稍加回忆也能把别人出工的日子也一一列举出来。除了集体超人的记忆力之外,我想,更多的因为是民风的淳朴,彼此之间的忠诚和坦荡,在他们心灵深处,的的确确保留着没有被现代世俗社会劣习熏染的一方净土。
垦复油茶林有一个附带的好处,可以各自将挖出来的荆棘和野树的树蔸带回家去,而且由于树蔸特别结实坚硬,也就很耐燃烧,是一种极好的燃料。但我们这些大手大脚娇生惯养的“酱虾焖”(长沙人),对这些参差不齐张牙舞爪的根根绊绊不屑一顾,乐得轻松快马,专门选那些没有树蔸的地方挖。可是那寸草不生的地方偏偏复土层极薄,稍不小心就挖到石头上,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江永要“一把锄头两个角”,异于别处的道理了。一个月之后,我们那些粗制滥造的锄头都变成了“缺牙齿”,虽然“扒猪屎”没有问题,混工分就很费力了。那时候,我们最喜欢的一句土话就是“拉雾”(回家),可是从队长的口里说出来,总是比我们期待的迟到了很多。
当年的浩塘村民屋里是不砌炉灶的,只用一个约莫一米见方的木框围着着几块青砖组成“火塘”,平时生火做饭,冬天围炉向火。火塘中央放置一个圆形铁质的撑架,上面从楼板挂下一支可以随意提升的通钩,可以用来挂煮潲的鼎锅。。有一次,德新打死一只老鼠也把它悬挂在通钩上,烟薰得金黄的,让我垂涎了许久。因为火塘是全开放式的,也就没有炉膛的限制,那些张牙舞爪的树蔸便可以恣意躺在火塘里纵情燃烧。村民常年煮的食品是一种他们名之为“沫”的稀饭饭。上学的时候,曾经看过范仲淹未及第时“划粥断齑”的故事:
“范仲淹少贫,读书长白山僧舍,作粥一器,经宿遂凝,以刀画为四块,早晚取两块,断齑数十茎啖之,如此者三年。” 一直就不知道这稀饭怎么划得开。来到江永,我们才有了真切的体会。原来他们熬出来的粥不像我们长沙这般清汤寡水,而是久久熬到极浓,直到米粒都化解成汁,冷却后结成块状,晶莹剔透,洁白如玉,颤冬冬地煞是好看。奇怪的是他们却要让它变质发馊,再用竹片划开,一坨一坨就着坛子里拿出来的“酸咸”(酸萝卜)盛食。我在饿的发昏时候曾经去过德新家讨吃,可是闻到那股馊味就食欲全无。他们吃起来却津津有味,而且并没有听说有人因为吃了这腐败变质的“沫”生出病来的,还说夏天吃“沫”可以避免中暑。但因为毕竟是稀饭,还是不经饱,村民们在下午工休的时间都要回家吃一顿煮熟红薯干,或者芋头,美其名曰:“夜欣”。知青是没有的,倘有人被相好的村民邀请去吃一回,便喜滋滋地不亚于去钓鱼台赴国宴一样的欢喜。有时候村民也偶尔带点给我,那又粉又香的芋头,其味真有如山珍呢!也难怪许多家境清贫的女知青无法抗拒饥饿的威胁,最终成为了村民们的媳妇,留守至今,有的连长沙话都不记得说了。
小时候听大人说:吃“红锅菜”,想了许久,就不知道什么菜叫做“红锅菜”的,希望什么时候家里人也弄来尝尝。到江永我们无师自通:原来铁锅炒菜不放油,洗涮之后,锅底干了,马上就被氧化,变成红色的四氧化三铁。我们自留地里已经无菜可摘,当然也就连“红锅菜”也吃不上。聪明的不知是谁用它炒几粒米,添上一瓢水,再搁点盐,就是后来陪伴我们一日三餐的大名鼎鼎的“盐水汤”,倘能够到社员地里偷棵大蒜丢进去,那就最理想了,可惜的是总有一股难闻的铁腥味。开始,我们还默默地坚守着自己的底线,像孔乙己说的那样“君子固穷”,不甘堕落。可是,正如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在《悲惨世界》扉页里写的:
“ 贫穷使男人潦倒,
饥饿使女人堕落,
黑暗使儿童羸弱。”
我们终究没有能够保持自己的清白,把黑手伸向村民的自留地和鸡笼。我们没有能够改造世界,而世界却先行改造了我们。那时候村民养鸡是关在竹笼里的,每天早上把鸡笼放到收获过后的田间,任其自由地觅食,黄昏时候再把鸡关好带回家里来。因为我们的名声已经不太好了,当我们搬到村口祠堂居住之后,唯独只有德新敢把鸡笼放在我们屋前。他自信我不会对他的鸡下手。我也很珍惜他的这份信任,从来不敢有非之想。可是,有一天,我“大舅爷”从马河来,正好我外出了,刚进门他便告诉我在屋里逮到一只鸡杀了,一霎时,我懵了,但是事情已无可挽回。其时,我真的也还没有向德新坦白的勇气,只是说:“这鸡绝对不能吃,你把它带走,连鸡毛也要收拾干净,一根不留”。他便用报纸包起来塞进书包里。吃晚饭的时候,德新果然来了,他先到桌上看看我们盐水汤,然后低着头不声不响地在室内逡巡。我们一个个做贼心虚,大气都不敢出,直到他一言不发地出去了,我才吐了口长气。同时心中也充满愧疚。
在十年后回城工作,我领到第一份工资,就立即给德新汇去了十元钱,又给他孩子买了个书包。算是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对他的一点补偿。二00五年,我再回到浩塘,宴请了全村的男子到上江圩的餐馆会餐。不是为了显摆,也不是为了感谢,而是为了道歉,为了赎罪。 第二年开春,“社教运动”工作队进村来了。现任队干部一律靠边站,被挂起来。起而代之的是“贫下中农协会”。我拜师学农的正好是贫协小组长石增。他当时正当壮年,是一个少言寡语、极其忠厚老实的人。石增身材矮小,身板单瘦,又满脸皱纹,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然而,他倒是特别的会生儿子,一连生了六个。最大才十四岁早已辍学在队里出工,最小的刚刚出世几天。我去他家,只见他堂屋里的摇窝里一个肉团,那婴孩一丝不挂,赤裸裸地躺在稻草上,手脚倒也壮实,只是冻得通红。我赶忙跑回家,从自己箱底里掏出一条旧棉裤,送到石增手上,二话没说就离开了他家。第二天早上我们还没有起床,忽然有人敲门,出去一看,一个形同乞丐的女人抱着一个同样赤裸的婴孩站在门外,来不及听懂她那嗫嚅的诉求,我只有逃走了。因为我再也掏不出另外一条棉裤来。
育秧的季节来到了。工作队带着我们在村口背风向阳的地方开了一块秧田,可是这里都是靠阴河流出来的冷浸水灌溉,每年都要向田里撒大量的石灰,于是土质也就极其板结。也没有长沙地区农村里常用的蒲滚来捣碎泥块。于是我们就用最原始的办法,用手来捏碎一个个泥团。与此同时,社员向秧田里浇灌一担又一担大粪。于是大便就混在泥团之间无法分辨。我们大家都弯着腰在泥水粪水里摸索着,掰开一个又一个土块。突然只听见和生大叫一声:“挣趴娘老卤”,手里捏出几条蛔虫来,他气得直骂娘,中午回家连饭也不要吃了。
转眼过了暮春三月,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放眼到处是一片青绿的江南好景。中耕除草的季节来临,女知青却都不去下田了。我们跑出去,只见队里男人都一律跪在田里,走到近处,才发现他们都没有穿裤子,光着屁股赤条条的,“那话儿”都露在外面了。原来这里泥脚太浅,而且土质死硬,站着用脚薅草的办法,根本就无法踩死那些生命力顽强的野草,弯着腰又太累,干脆脱掉裤子跪在泥水里,用手来除草就轻松多了。
嘿嘿!真是太罗曼蒂克了!你想想,这样空旷的、碧绿的田野,背景是青螺一样高耸的山峦,一群赤身裸体的男人……..真是一幅绝妙的原生态的风情画。我忽发奇想,是不是去也脱下裤子亲自去尝试一回。正犹豫间,社教工作队闻讯赶来,手里拿一根竹篙,把他们一个个撵了上来。后来,我问德新,你们除草为什么要不穿裤子呢?告诉你,你怎么也想不到他给我的答案是:怕禾苗的叶子划破了裤子呀!看着他身上一道道通红的划痕,我就骂他:“你就不怕把你的鸡巴划破了!”他嘻嘻地笑着,突然神秘地靠上来,低声地问我:“喂,我问你,你晓得‘麻批’是什么?”看着他那嬉皮笑脸的神态,我真是哭笑不得,啐了一口,回道:“是什么?是你的嘴巴!”。“是你嘴巴!”他生怕吃了亏,也回了我一句。
四十六年前的江永,没有化肥,没有农机,没有双季稻……甚至连长沙地区常见的风车和水车都没有。田间劳作都沿袭着千年的旧制,只有我们才是这旧制的新的继承人。不要说我们挣的工分养不活自己,就是白给我们一担谷子,我们也无法把它变成米。因为没有打米机,我们只好挑到上江圩的水碓里去舂。有时候舂米的人多,往往要排队到晚上。有一个春天夜晚,山洪暴发,河水漫上河岸,冲进水碓,我们来不及收拾石臼里的谷子,眼睁睁看着江水把它卷走了。
村子里有石碓,那是利用杠杆原理,以脚踩翘起一块圆形的石头,一下一下地砸在石臼里的稻谷上,用以砸破糠皮,砸出米粒。那种劳作,就像蹶子登山一样,舂不到十分钟,腿就酸胀得发麻,千千万万次蹬踏,好不容易把一些谷粒砸开,可是要把米和未能砸开的稻谷分离,却难为了我们。村妇们都有一双巧手,她们朝地上一蹲,小园筛往胯下一放,轻轻巧巧地转动那罗筛,谷粒就乖乖地团在了筛子中央,用手一捧扔回石臼里,只留下白花花的大米来,糠皮就到了罗筛底下。这种活儿,男人们是不屑与干不来的。队长青福的老婆,头天夜里生孩子,第二天早上就舂了一箩谷子,江永的女人们实在是令人哀悯。但是,我们却由于有了她们帮忙,只须留下糠来给她们做报酬,终于解决了吃饭问题。
秋收时节,满垄金灿灿的。是农夫最开心的时刻。打谷机是没有的,上午将稻子割倒,放在田里晒,要等到下午再去打,这样谷子才容易脱落。扮桶里既没有扮摺,四周也没有遮挡的蓬簟,拿起晒蔫的稻草就朝扮桶的角上摔,许许多多的谷粒就飞到扮桶外面来。天上一半地上一半。实在是可惜。青福却说:不要紧的,给鸡子吃哦!所以在这里,收获后的田野里,都摆着一个个鸡笼。那些鸡们也很自觉,一到黄昏都各自回到自家的鸡笼去,从来不会搞错。可是他们还要把那些混在谷子里细小的、鸡毛一样的稻草屑弄出来,风车也是没有的。于是就分开两腿站在扮桶角上,再把畚萁装满稻谷高高举过头顶徐徐地倾倒下来,凭借风力把草屑吹到扮桶外面。实在没有风的时候,他们便一个个噘起嘴巴,发出啸叫:“荷----也荷--------荷”,说来也巧,真的就有那么一丝风被他们召唤到来。我也模仿着他们,不断地“荷----也荷-----”,但是任凭我喊破嗓子,这种“呼风唤雨”的能力到最后也还是没有学会。
也许因为地处山区,浩塘人对于木制品就不那么爱惜。他们的扮桶,从来就不上桐油的。所以一旦被雨水淋湿了,木板吃水多,本身的重量倍增,扛起来格外沉重。他们搬运的方法也很别样:先把扮桶覆过来,只用一支木棒杵在桶的对角,然后人钻进去,扛起木棒,从这丘田走到另一丘去。那时我自恃年轻,有几斤蛮力,不甘示弱地硬抗。不料还没有直起腰来,只听见脊椎“咔”地一响,人就被压成“S”形,倒在桶底。完了,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腰断了!待到我从里面爬出来,就再也就站立不起来了,连走路都要搀扶着墙壁。石增听说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扯来几棵药草,嚼碎后敷在我那肿大的腰部,说:“不要紧的,没有伤着骨头。只要静静地躺几天就好”。
不久,就到了茶油收获的季节了,浩塘村的门楼前,就有一座榨房。油茶开榨的日子是兴奋的。全队的男人一个不拉,吃的,喝的全由队里支出。这时候,油变成了水,尽管用,平时罕见的肉,豆腐,花生…..,加上红薯酒,只要你有肚子装,管饱,一个个喝得满脸通红,酩酊大醉……油榨房里有一个口径七八尺圆形的石槽,里面竖着一个几近人高的石碾。里面还有大的蒸锅。正中央横卧着的油榨,是一根凿空了的,要三个人才能合抱的巨大的树干。在喧腾欢闹的火光中,四个赤膊的壮汉拽起一杆悬在屋梁上的木柱,用尽全力朝木榨撞去,。“嘭---”地一声,伴着“嗨——”呼唤,木楔一节节窜进油榨里去,茶油便从油槽汩汩地流出来。我因为不能出工,去蹭了两餐饭,便觉得不好意思,懒散地回到家里。
夜深了,一个人百无聊奈躺在寂静的祠堂里。听那远处传来的“嘭——嘭——”撞击的声音,思潮翻滚。我不是一个自怜自艾的人,也不会因为针眼大的事,流一车皮的泪。我只是在想一代一代的勤劳的浩塘人,为什么总摆脱不了贫困的梦魇,我们的到来,无疑雪上加霜,给他们又增加了沉重的负担。我们那一点点浅薄的,所谓的“知识”:几个数学公式,几条物理定律,根本无力改变“一穷二白”的状况。何况我们中间许多人完小都没有毕业……。
我的思绪穿越时空,回到十九世纪初叶。
在湖南湘潭韶山冲里。有一个十四、五岁少年,因为受《盛世危言》的影响,激起想要恢复学业的厚望。他逐渐讨厌田间劳动(原文如此),于是怀着一千四百个铜钱,改了籍贯到湘乡东山的学堂里去读书(见《毛泽东的少年时代》 埃德加.斯诺著),再后来他到了长沙,再后来到北京大学……还有他的几个亲密战友,也纷纷从宁乡花明楼,从四川仪陇走向外面的世界,还有一个走得更加遥远,到了法国的马赛…….这无疑是人间正道。如果他们当时也相信大有作为的理论,怎么会有一个红彤彤的新中国呢!再看看今天,那些“跳农门”的莘莘学子纷纷走进工业园,走进实验室,走上手术台,走进写字楼…….全国近乎两个亿的农民工劳动在繁忙的建筑工地和城市的各条战线,在为社会创造巨大的财富的同时,农业生产的不减反增,最明显的例子是,横行跋扈了几十年的粮票、油票、棉花票、副食品票……..都销声匿迹了。与当年2000万知识青年下农村时候“饥饿的中国”,成为极其明显的反差。
原来,一个和谐的社会,需要的是英明的政策和宽松的社会环境的,农村发展需要的不是原始的社会劳动力,而是高科技,是大量的资金投入和学有专长的科学工作者,他们才真正可以大有作为。
伟人也曾经告诉我们“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
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青涩少男少女,举着奴隶社会就使用的的锄头、镰刀、箢箕、扁担,沿袭着几千年来最原始的耕作方法,要向地球开战,要改造世界,现在看起来无疑是一个闹剧。“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的命运。只不过这种失败,是以国家支付数以百亿计的金钱,近两千万青年的青春斵丧,数以百万计的家庭破碎为代价的。
“苦难是人生的宝贵财富”,这话是只有战胜了苦难的人才有资格说的。对于下乡后病退或者回城参加工作又遭遇下岗的老知青,这样的财富不要也罢。
社会进步的大道是需要许许多多的卵石来铺就的,人类的前行也需要有人作出牺牲。我们不过是碰巧遇见这个“机会”而已。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富二代”、“官二代”与山区留守儿童的命运以及他们未来的生活道路判若云泥。贫穷不是农民的专利,富民政策首先要富农民。
给每个人一个支点吧,不需要阿基米德,我们都可以撬起地球。
初稿与二零一一年三月八日长沙 海客瀛谈
2011 3.8摄于湘江风光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