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陵遗梦》
别了“三线建设”工地,大队人马回撤到县城迁陵镇。时逢酉水下游凤滩电站建设竣工在即,一旦截流,县城临河一片将成为淹没区,大量的移民工程等待完成,我们这批民工就如天上掉下的馅饼,注定要被“饥饿”的移民工程指挥部“饱吃”一顿,且非常便宜。
我留下来了,留在家住的县城迁陵。我们几个公社的百十号民工驻扎在西门口一座大杂院里,其余人马各处分驻。大杂院距我家所在的南门口很近,我急切地想回家看看,还特意绕着道走了一圈,那街道、河岸、小巷、商店、学校、广场……熟习而又亲切!我兴冲冲来到南门口,左顾右盼哪里还有我魂牵梦绕的家啊?连左邻右舍、柜台阶檐、光溜的石板街都不见了踪影,老屋已不存在,眼前是一幢没有什么风格和特色,更谈不上高大雄伟的钢筋水泥建筑——县粮食局大楼。
我站在家的“遗址”前默默地伤心,眼前不断幻化出家的原形;一幢两进的四合院老屋,穿过临街房的厅堂后有一个天井,天井两边,右边是厢房,左边是做豆腐的小作坊,最后面的房子较破旧。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奶奶和伯娘做豆腐卖,豆好、料好,又是猪娘洞的水,所以豆腐又白又嫩,在这条街很有名。我一直不明白,这样一个家怎么就划了“破产地主”成份!在狠抓阶级斗争的年代理,我的命运就钉在了这个成份的十字架上,任你如何努力,也绝无挣脱的希望的。听大人们讲:解放后划成份时,因家里还有点做豆腐的豆子,但没有田产地产,因此就在“地主”前面加上“破产”二字!后来生活拮据,后边的一进房子被奶奶零零星星卖掉,今天卖点瓦,明天卖根梁,后天再卖点壁板,就这样一点一点卖掉添补家用,剩下的宅基挖开种上了一些瓜菜,我下放的第三年初,奶奶去世了,堂兄二哥也下放到白屋当知青,堂兄大哥在县酒厂工作,住厂里且经常出差,母亲长年在乡下教书,放假也多是回吉首,家里无人常住,一日,“国家”来人征用这片地,那个年代,大凡公家的事都打着“国家”的旗号,谁敢不从?何况还是“破产地主”成份呢!补偿了几百元钱,算是天大的恩赐,于是,一大片老屋就烟消云散了。
走吧!别再回头!我木然地离开原来家的地方,亲切感早已荡然无存,飘来的是难言的陌生感和莫可名状的孤独!老屋不见了;一截街的伙伴们长大了,都劳燕纷飞了;小学、中学的同学们长大了,上山的上山,下乡的下乡,都各奔东西了;亲人们也一个不见,怎得就看不到一个熟人呢?我急匆匆回到大杂院,在民工堆里我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县城移民工程全面铺开,靠河那条几百年历史的石板古街,在我们这群民工的大锤和撬杠下,一天一天消失,那灵动的飞檐翘角,一户一隔的青砖封火墙、明清时代的商铺柜台、光洁规整的石板街,每天都在划着它们生命的句号!如果是现在,人们也许会把这条明清时代的古街小心翼翼地拆下来,再在水淹不到的地方重建,这可是老祖宗留下的文化遗产啊!但在那个“大破四旧”的年代,越古老的东西越毁灭的快,又正好赶上移民拆迁,所以这条古街的淹灭就是它命中注定的了。
伴随淹灭命运的还有迁陵重景之一的“笔架山”,古名“烟霞山”,景称“烟霞浣翠”。道光十年,知县谢元漠复建山上庙宇危楼,楼前新建一座巨型笔架,因而改名“笔架山”。山上金壁辉煌的庙宇淹映在参天的古树之中,朝烟夕霞,晦明相通,各种精美的佛像、菩萨琳琅满目。一天上午,我正在与民工们做工,突然一连串沉闷又令人震撼的金属撞击声传来,大家都楞住了,好奇心趋驶大家寻音前去观看,原来是“破四旧”的“革命造反派”们把笔架山庙堂里最大一尊纯铜佛像掀下山了!铜佛像高约三米,盘坐,中空,在与山岩碰撞时发出巨大的共鸣,那声音仿如“佛”的呻吟和悲鸣!在迁陵上空回荡久久不绝!
看着这尊把脸埋在土里不愿再见世人的佛,我想起小学毕业时曾上笔架山,就在这尊佛前燃香跪拜,求佛保佑能考进保靖民中,果然灵验,佛佑我得中!也许是佛早已预测到他今天的命运,而对求过他保佑的人撒手不管了,于是,中学没读完,我也就去面朝黄土背朝天了。我抚摸着佛的背,心中荡起阵阵忧伤。然而“笔架山”更大的劫难还在后头。
巨佛坠落后的又一天上午,迁陵镇的居民们纷纷跑去县城广场,听说要斗争徐和尚,其实“徐和尚”并非和尚而是尼姑,是笔架山上庙堂主持徐师太。也许是以前山上曾是和尚主持,后来由徐师太主持,而人们习惯以和尚称之罢了。我放下手中工具,悄悄跟去看热闹,来到广场,但见破四旧的革命者们早已把笔架山上的各种菩萨木雕的、泥塑的,统统“捉拿”到广场堆码起来,佛像堆前站着徐师太,头戴灰色尼帽,身穿灰色袈裟,脚上灰色囊腿,一双灰色僧鞋,失去了往日颇有几分的仙风道骨,双目紧闭,面如死灰。手中不停地拨弄着一串光亮紫黑的念珠,颤抖着双唇。此时,有人振臂高呼:“打倒徐和尚!”广场上围观的人们中传来一些杂乱不齐的附和声。也许是喊声不齐、气势不雄,领头人有些气愤,吼了一声:“点火!”,顿时,浇上油的佛像堆燃起熊熊大火,黑烟直冲云宵!徐师太似乎要扑向火堆,与佛同归于尽,但却被身边造反派紧紧拽住。那些平时享尽人间烟火的菩萨们,今天美美地享受最后一次烟火后将化成青烟升天去了,如果他们上天后再回头看看曾供奉他们的笔架山,拆庙砍树寸瓦不留,如今的笔架山头也许能与他们这些和尚的头比美哩。
我感觉不到这场景给予的兴奋或刺激,只感到有些怪异和迷茫,又恐误工太久挨批评,于是又悄悄回到工地。迁陵镇不仅在“破旧”,也在“立新”,上千民工的艰苦劳作,修建了酉水码头、酉水大桥、喜阳双曲拱桥、黄泥港石桥等等,家乡在变化,但对我来说却陌生了,时光如水,我浑浑沌沌在家住的迁陵镇,在破与立之中渡过了近两年时间。
2011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