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他和何建国,其他几个知青回城探家后就都没有再来。看来,就他思想最好。”李队长说。
“是吗?这可真没有想到。”
“怎么不是?送他上山时还发生了这么一件事,光这一件事就足可以看出他的思想,当时,全村子的人都哭了。”
“啊,有这回事?”
“葬他的墓地就在屋后的一个小山包上,路不远,大家都争着抬,”李队长说这话时,显得很激动,连下巴上那一小撮胡子也抖动起来,“上一个陡坡时,不知为什么那棺木突然重如千钧,压得八个抬的青皮后生直从坡上朝下退。我一见,忙喊:‘扶住,扶住!’这才稳住了阵脚。我就对着棺木说:‘一兵伢子啊,送你的都是你的乡亲,莫吓人!我晓是你是不愿走,是舍不得我们队,舍不是我们大伙,你才是真正的听毛主席话的知识青年,大家会记得你的,会时常来看你!’说也奇怪,待我说完这几句话,棺木就又轻了。你们说说,这还不能证明他思想好吗?”
李宇轩和夏雨一听,又都呆了。
李宇轩想了想说:“可他不是民兵……”
“就改一改嘛,”李队长说,“把他改成修路民兵,把这事改成发生在铁路工地。他这事若不宣传,我这心里就老觉着不安。”
“好吧,我来编一出小戏。”李宇轩说,并且下了很大的决心。
二
那天吃过晚饭,李队长匆匆赶来知青点,李宇轩除外,其他几个知青都被召集拢来开会。
屋子里有一种惶惶不安的气氛。
原来公社发生了一宗反革命案件,有人在一棵电线杆上用铅笔写了“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的反动标语。公社领导说,我们社会主义一天天强大,是东风压倒西风,可是阶级敌人却咒骂我们东风恶,其反革命气焰是何等猖獗!什么欢情,什么愁绪,全是资产阶级颓废没落的东西,是对我们社会主义的极大污蔑!于是在全公社组织清查,知青自然是重点清查对象,一是知青大多是家庭出身不好,二是有文化。在云雾山知青组李宇轩成了重点中的重点,理由是那天只有他一个人曾下山外出去公社取信件。
李队长一脸严肃地对大家说:“李宇轩这件事,是一件性质十分严重的事件,你们一定要与他划清界线,希望大家不要再犯糊涂。”
众人谁也不敢说话,全都静静地听着,似乎连呼吸都艰难异样。
李队长继续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拿枪的阶级敌人被消灭了,但还有不拿枪的敌人,他们不会自己灭亡,我们千万不要被他们所迷惑。’……”当然,这决不是毛主席的原话,但意思是这样,他作为一个基层的乡村干部能够这么说出毛主席讲话的意思,这已是很不 错了。没有人笑话他背诵得准不准确,大家只觉得心上像压着一块沉重的铅板似的。
他说:“你们和李宇轩相处也有几个月了,别看他平时一副老实样子,千万不要被他的假像所迷惑。大家都好好想想,有什么疑惑都可以讲出来,尤其对他的犯罪事实,要大胆揭发。”
仍没有人吭声。如果是平日,这是一片多么安适宁静的气氛。可是,在这个时候,气氛紧张得像划一根火柴都会立刻爆炸似的。
李队长的目光便从这个的脸上又扫射到那个的脸上,忽然,目光停在罐子的脸上,他说:“熊一兵同志,你先说一说吧。”
罐子挠了挠后脑勺,朝大家扫了一眼,想了想说:“好吧,我来说几句。李宇轩这个人嘛,我是早就看出与我们有些不同。”
“嗬,有什么不同?”李队长看着他,饶有兴趣地问。
“比如说那次去澄潭桥挑石灰吧,”他说,“路上他说了个故事,是本叫《左传》书里的故事,《左传》是什么?是本宣扬封建思想的书。毛主席早就教导过我们:我们的思想宣传阵地,社会主义不去占领,封、资、修的反动思想就必然会去占领。他居然给我们宣扬封建主义的东西,其目的不是很明显吗?”
“嗯,是有问题,”李队长点了下头,“你再说说,他那天给你们说的那个故事内容是什么?”
他眨了眨眼,眼光显得有些狡黠,狡黠得让人有些捉摸不透。也许是受了李队长的赞许,他说话的声音就提高了些:“我记得他说的是‘一鼓作气’的故事,意思是讲打仗要靠勇气,不然,就会再而衰,三而竭的。”
有几个知青听得目瞪口呆。张小华气得嘟起了嘴,忍不住说道:“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我知道,李宇轩说的根本就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他是叫我们挑石灰要一鼓作气。”
邱文斌一旁也说:“可不能乱给人家戴帽子,说故事,哪能有那么多意思呢?”
罐子的脸色就骤然变了,一脸涨红,说话也口吃起来:“你们怎……怎么能这……这样看我呢?好,我……我不……不说了!”
李队长便严肃地说:“我看熊一兵同志说的就很不错,很有阶级觉悟,你们一定要多向他学习。”
罐子两眼立时就闪耀着光芒,显出得意的神色。
李队长对他说:“熊一兵同志,你过来一下,我跟你单独说一会儿话。”说罢,领着罐子进了另一间屋子。
李队长从衣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照片交给他看,说:“你仔细看看,这字像是李宇轩写的吗?”
原来照片拍的是那条反标,凡是有知青的生产队公社都给发了一张,交待一定要查清楚。
罐子见李队长这么信任自己,心下自是高兴,拿过照片就也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李队长点了一支烟,深长的烟雾在他的口鼻中细若游丝地慢慢逸出。
看了一会,罐子说:“像,像,太像了,一横一竖都像。”
李队长忙把脑壳探了过来:“你说像谁?”
“像李宇轩的字嘛!这回不会有错。”罐子说得很肯定。
“你们知青都会这么认为吗?”
“李队长,你这就放心好了,我会去做好大家的工作的。”
“这就好,好好干吧,我们是看重政治表现的。”
罐子把李队长送走后又返身走进那间开会的屋子,但大家都没有理他,有的还故意别过脸去,索性不去望他。
他心里一愣,正待走开,可是想着李队长交给的任务,便硬着头皮坐了下来,朝大家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说:“喂,我说大家别这样绷着脸行不行?”
没有人接腔。
他又说:“刚才李队长说了,在我们这里居然隐藏着一个险恶的阶级敌人,这说明什么?说明大家没有一点儿警惕性,没有阶级斗争的觉悟,这样对大家都不好,都要受影响。”
果然就有人抬眼望他。
他就又说:“大家再好好回忆一下,看看他李宇轩这家伙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没想,张小华却没头没脑地顶了他一句:“熊一兵,你别落井下石好不好?”
他便尴尬起来,嘿嘿两声,试图使脸上的笑容不那么僵硬。
“我看宇轩哥就不像个坏人。”张小华又说。
他就有些恼怒地说:“你就那么肯定,你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
“你胡说!”张小华又气又急,脸块一下红了,眼泪水就小溪般哗哗地流淌,“我才这么大年纪,能喜欢什么?但我还能分辨出谁好谁坏。”
就连何建国也冷泠地说:“熊一兵,张小华没说错,你这就是落井下石。”
他的脸就全阴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弄成这么一个结果。
三
这天晚上,人们都已早早地睡了。山里的晚上,又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再说,还常常买煤油不到,只能照亮篾(即把竹篾片晒干,晚上插在墙缝里点燃作照明用),因此大家都睡得早。山里很静谧,只有村里不时传来几声狗叫,山谷里发出汪汪回声,使人产生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
突然,一阵紧急的集合哨声划破夜空。“全体民兵集合!”这是李队长在大声喊。知青点里的几个知青虽然都不是基干民兵,但也属于民兵之列,这对他们来说是唯一的光荣,他们也就格外珍惜这份光荣,听到喊声,便一个个一跃而起,敏捷而快速地跑到了集合地点,迅速排好队。
基干民兵都是肩扛长枪,一个个威武极了。知青们每人抓了根扁担,紧紧地挨在他们身后站着。
民兵连长是位姓陈的黑脸汉子,是从部队复员回来的,只听他喊着口令:“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
李队长很严肃地对大家说:“刚才接到公社的紧急命令,今晚有一伙偷运花炮的坏分子要从我们这里经过,公社命令我们云雾山队的全体民兵去完成任务,捉拿这伙偷运的坏分子。这可是一场十分严重的阶级斗争,大家务必不能心慈手软,不能漏掉一个,下面我分一下组。”
这阶级斗争说来就真的来了,知青们是第一次面临这种情况,一个个既紧张又兴奋。
分好组后,每个组迅速行动,分别隐藏在山里的几个主要路口。知青们是一组,由李队长亲自带领,守候在离村口200米远的一处岩墈下。
今晚的星星没有平日那么显眼,一弯下弦月撒下银色的淡淡的光。白蒙蒙的夜雾,不知从哪里溢漫过来,在树梢、草棵间留连,陈年的腐叶、坚硬的青石被打湿了,摇曳的树枝、抖瑟的草茎被打湿了。人的脸、手、头发和衣服不一会也全被打湿了。山里的夜晚有些冷,周围没有一点声响。一阵山风拂过脸颊,使他们感觉到了一种令人振奋的凛冽。
好久都没有见到有人过来,莫非这些家伙是听到了风声不会来了吗?平阳是个盛产花炮的县,县里的财政主要就是靠花炮支撑。但总有一些不法分子把花炮偷运到外地去。这里是湘赣交界处,不法分子常常要走这里经过,他们应该不会常来。这可是一场保卫无产阶级革命成果,打击资产阶级反动气焰的一场战斗,大家都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警惕地瞪大着双眼,好像准备迎接一场撕杀似的。
天快亮了,李宇轩伸手一摸脑门,好似触到一块冰似的。他大胆地伸了伸酸疼的两条腿,但又赶快缩了回来。
这时,他们听到了撤哨的口令。
他们这才站起身来,伸了伸腰。正要走时,李队长却轻声叫了声:“别急着走,有情况!”
只见前面不远处,山路上有两个黑影一前一后地晃动,因雾太大,看不清晰。该怎样形容大家当时的心情呢?是激动,紧张,害怕抑或愤怒?每个人都是觉着一颗心在胸膛里怦怦地剧烈地跳动。
李宇轩安慰两个女生说:“别慌,也别怕,他们只两个人,我们有这么多人,他们肯定是打不过我们的。”
黑影越来越近。可以看清楚他们,两个人,一高一矮,全是黑黧黧的山里汉子,他们一人挑一担花炮签,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向他们这边走来。
眼看离他们只有几米了,李队长领着几个男生突然跳了出来,大吼一声:“站住,不许动!”
那两人一愣,惊讶得像头顶炸了个响雷,一时手足无措,继而丢下担子,一掉头忙慌不择路地奔跑。
大家便都飕的一声追了上去。罐子居然跑得最快,就像一发炮弹一样快速地射了出去。那矮个子黑脸汉子眼看要被抓着了,忽然,他竟转过身来,朝着飞速扑来的罐子脸上就是狠狠的一拳,罐子身子晃了一下,但仍然不顾一切地向他猛扑过去,死命地抱住他的两条腿。矮个子又急又怒,挥着手正要狠劲往下劈斩,李队长与李宇轩已从左右两边猛扑上去,一人抓住他一只手,矮个子这才没法动弹。高个子黑脸汉子也让前边的民兵堵住,抓了个正着。两个家伙,全都被捆了个严严实实。
回来的路上,李队长特别表扬了罐子:“这次知青们都表现不错,尤其是熊一兵同志,在斗争中很勇敢,挨了打也不松手,拼命地抓住坏人,希望大家向他学习。”
罐子就很高兴,决不亚于一个打了胜仗凯旋归来的将军。
这天队里就没有安排出工,放假一天。
李宇轩正要进屋里去休息,罐子迟疑了一下,却也跟了过来,涨红着脸,显然有什么话要说。
他停住脚问:“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是,是这样,”罐子忽然有些口吃起来,“我想……想请你帮……帮忙,但不知你肯不肯?”
“什么事,你说吧。”他笑了笑。
“我想请你给我写个材料。”罐子说,乞求地望着他,目光可怜巴巴的。
“什么材料?”他一时未弄明白,便皱了皱眉。
“就是把今天这事写一写,”罐子说,“李队长说要报到公社去评先进。”
“我只怕写不好。”
“你能的,我知道,队里就只有你会写。算我求你了,行吗?像我们这号家庭出身的人,我也不求企什么,只图有个好的政治表现,不受人家的歧视。”
他心里就咯噔了一下,鼻子里居然有些发酸,点了下头说:“好吧,我写。”
“过去是我对不起你,你可别往心里去。”罐子嘴里嗫嚅着道。
“过去的事你就别说了,我们活着都不容易。”他说,心中不觉汪起了几掬泪。
“那就谢你了。你写的时候,能不能给我拔高一点呢?”
“怎么拔呢?”
“就是写写心里怎样想的,比如想到要誓死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啦,时刻想到面对坏人破坏要坚决斗争啦……反正,你比我想的更周到。”
“好吧,我会写上去的。”
四
李队长走后,李宇轩站着未动,居然朝着蓝得发幽的天空瞅了半天。
夏雨问他:“宇轩,你真的要给罐子编一出小戏吗?”
“当然要编。李队长是个好人,他吩咐的事,我不能不答应。”他说。
“可我总觉得这事不真实。”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他不禁问道。
“你还记得以前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记得,你叫我少和罐子接近,对这号人要多提防点。”
“那时我就觉是这人不地道,私心太重,一门心思装积极。”
李宇轩就笑了起来:“他叫我给他写个材料,想要公社给他评个先进。”
“就是嘛!你说这样的人能让人相信吗?”
“他这么做,我能够理解,”李宇轩仍是笑道,“不就是图个‘重在政治表现’嘛,这符合党的政策。”
“重在政治表现这没有错,但要看他是不是真心实意。”
“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不是真心实意呢?”
“你想想啊,一个只为自己打算的人,能够为了保护集体的山林而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危吗?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人是会变化的,”他说,“社会、环境都会使一个人发生变化。再说,他终究是一名知青,宣传他也是宣传我们知青嘛。我们知青本来人家就瞧不起,我们自己不宣传,是没有人来宣传的。”
“好吧,你总是有道理的。”夏雨撇了撇嘴,也就没再有什么异议。
“那我们来商议一下,该如何编写吧。”他说。
“要编出一个小戏这不容易,小戏也得演个把小时,就得有充足的内容,要有一个完整的故事,而且要是与修建铁路有关联的故事,我们有吗?”夏雨皱紧了双眉,显得有些为难。
她这么一说,他也的确感到有些为难,他知道,现在文艺创作要遵循“三突出”,要突出阶级斗争,要突出工农兵形象,要突出英雄人物,那么这个剧本的主要人物就必须是英雄人物,必须是工地上的民兵,罐子为扑灭山火不惜牺牲自己,这当然可以作为英雄人物来歌颂,可是,如何突出阶级斗争呢?他拧着眉头,紧闭着嘴唇,额上显出深深的皱纹。
忽然,他记起刚到铁路工地时,连队驻扎在攸县城郊一处村子里,当天晚上政治学习,大家照例首先是挥动手里的红宝书,敬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如同历史上叩谢皇上隆恩一样,无不高呼万岁万万岁。然后指导员给大家宣布纪律。指导员姓张,是宝山大队书记,他神情严肃地对大家说:“大家一定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要时刻严防阶级敌人的破坏。今天,驻地村的民兵营长来告诉我们,说他们村里有个地主婆,50来岁的人了,还老来俏,见你们来了,特地去供销店里买了一双新袜子穿上,想引诱你们,你们每个人可得高度提高革命警惕。”
不少民工便嘻嘻地笑。
当时,他却笑不出去,竟而感觉有一种撕扯胸膛的痛苦。人一旦背上了家庭出身这个沉重的十字架,怎么就失去了做人的权利,连穿一双新袜子的权利也没有了呢?当然,这些话他只能在心里想,是不能说的,他便直眉瞪眼的装麻木……
想到这里,双眼顿时放亮,他一拍后脑勺,不禁说道:“有了!”
夏雨一愣,忙问:“什么有了?”
他说:“我们可以假设一个地主分子,他不甘心自己的失败,老想搞破坏,趁着这入冬以来下雨少草木枯干的时候,偷偷钻进山林里放了一把火,这不就突出了阶级斗争嘛!”
“这行吗?你这不是故意给人家栽赃?”夏雨苦笑道,“未必地主分子就个个都要搞破坏。”
“这也是阶级斗争的需要嘛!”他说,“这样设计了一场斗争,就更加突出了主要人物,不仅一心维护集体财产,而且还是对敌斗争中的勇士。”
“你这可是把罐子美化了。”
“人家把命都丢在了乡下,美化一下也不为过嘛!他在生时就巴望着能评上个先进,这要求也不算高,死后能得到大家的赞扬,他在地下,也可以安心了。”李宇轩说着,脸色变得沉静,心里却像被什么给刺了,感到了阵隐隐的发痛。
五
李宇轩脑子里一直在想着如何编写剧本的事,一个人仰躺在床上已经不知过去几许时候了。
月光照进窗来,地上印着窗外树木疏枝的静影,夜已很深了。哪里的山溪在流淌,发出哗哗的响声,在这静夜里听来,很清晰。
他很久很久没有睡着,不知怎么一来,他觉得自己就在一条山路上走着。忽地,他发觉前面站着一个人,似在等他。他忙走过去,那人又走了。他赶忙走几步,那人也加快了步子。任他怎么努力赶,那人却总在他前面一两步远。他好生奇怪,再仔细一瞅,不禁吃了一惊,哟!这不是罐子吗?于是,他便高兴地喊:“一兵兄弟,你往哪里去?等等我!”
罐子说:“我在等着你呀!”
“你还好吗?”他问。
“好啊!这里的人不讲家庭出身,人人都是平等的。”
“是吗?真是这样就好。”
“我就不明白,人活着,为什么要分个家庭成分呢?为什么要斗争来斗争去呢?就不能好好地过日子吗?我厌烦那个斗来斗去的日子。”
“我也是。”他说。
“你想想啊,我们平头百姓干吗要老是这样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呢?”罐子说着,声音居然远了去。他一看,罐子竟然走远了,转过一个山坳就不见了。他赶紧追了上去,可是两条腿像坠了铅块,怎么也挪不动。好不容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追过那个山坳。咦!罐子怎么又在前面挑着担子呢?
他再定眼一瞅,不错,是罐子,是挑着石灰回队上去。而且自己肩上也挑着担子。他这才记起,今天是知青组和社员一块去山外挑石灰的。人家都走在前面去了,就他和罐子两人落在后面。不知为什么,今天这担子显得特别重,而且又累又饿。看看前面,好像没有尽头,路也越来越难走。实在没有力气,走不了多远,便要歇下来。罐子更是累瘫了,担子一丢就仰面朝天地躺在路上。
他平日的确是不大喜欢罐子,今日见罐子这么副模样,却又止不住走了过去,从他箩筐里搬出了几块大的石灰块放到自己箩筐里。
罐子瞧着,喉结蠕动着,像是十分干渴似的,声音有些嘶哑地说:“宇轩,你是个好人。我对不起你们,不该老想着自己。”
“你别这样说。”
“我有三兄妹,但不是亲兄妹。我亲妈早因病死了,我爸就给我找了个后妈,后妈带过来一子一女,都比我小,虽说我是老大,可在家里老受欺负,”罐子说着,鼻子酸酸的,嗓子眼像被什么堵住,“后妈只疼爱她的两个崽女,对我却从没有过好脸色,我爸也偏偏护着她,尽管我小小心心地做人,仍是要挨骂挨打。从此,我就在心里立下誓:这世界上没有好人,我得好好保护自己。”
李宇轩听着,立刻全身一震,喉咙像滚过一股酸涩,便使劲地用鼻孔吸着四围泥土潮润和淡薄的气味,吸着树枝草叶的苦味。
忽然起风了,不知从哪里盖过来漫天大雾,阴沉而恐怖,使人生怕从雾中窜出什么吓人的东西来。
偏偏罐子又不见了,只有他一个人在这山里头。他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哪怕能见到一个人也好。可是天、地、前、后、左、右全是茫茫的雾气,他只有扯开喉咙,大声呼喊:“罐子,罐子,一兵,熊——一——兵!”声音沉入雾中连一点回音都没有。
好久好久,半空中才有一个声音传来:“宇轩,你别找我了,我好蠢,死得好冤啊!”就像半空中滚过一阵隆隆的雷声。
这让他毛发直竖,忙说:“罐子,你可别吓我!”
“我没有吓你呀!”罐子说,“不过,我不后悔,这里真的很好,不受欺负,不挨白眼……”
汗珠从额头上迸出来,一滴挑在浓眉上,一滴流下鼻梁,落在陡峭而又狭窄的山道上。
忽然,太阳就出来了,从浓雾中钻了出来,远远近近的山峰一下子镀上一层金色。峰顶、山腰,飘荡着一条条、一缕缕、一层层白纱似的山岚,山谷间却依然浓雾翻滚。山风不时送过来一阵阵山泉淙淙的清音,间或可闻万丈深渊下溪流奔窜发出嗬嗬的吼叫,山路,在亘古蛮荒的原始次森林中散发着腐臭味的厚厚的落叶上曲折穿行。他不知道,自己这是到了一个什么地方。
他喊着喊着,一下醒了,这才发觉刚才是做了一个梦,他索性不再睡,便想着罐子,想着关于罐子的好些事。
他记得那次吃饭打赌,罐子人虽长得瘦,但饭量大,老是喊饿,说是只要能吃上一顿饱饭,那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这天,知青组从队里分到一点糯米,一个个都欢天喜地,忙叫张小华和傅燕燕煮了。罐子在一旁说:“我就喜欢吃糯米饭,我一餐能吃两斤,你们信不信?”几个知青谁都不信,说他是吹牛。罐子急了,便说:“我们打个赌,怎么样?”邱文斌就说:“好啊!怎么赌?”罐子说:“我吃完这两斤糯米饭,这两斤米就记在你的账下。”“你要是吃不完呢?”“这米我就双倍的赔。”年轻人就想看个热闹,加上山里头也实在没什么东西可看,大家自然齐声赞同。
两斤糯米饭用个小面盆盛着,足有一盆子。
罐子开始吃的时候,确有点狼吞虎咽,在他吃了一半的时候,速度就开始慢了,大约吃到一斤半的时候,已是脸色发白,汗流如雨,两个女生一见,吓坏了,忙劝道:“罐子,别吃了,这两斤米就算我们出的,记在我们账上行吗?”可罐子没吭声,硬是一口气把一面盆饭全塞进了嘴里。但他话也说不出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何建国去扯他:“起来,起来,出工了!”
罐子却仍一动不动,那回话的声音细细的,只有蚊子才听得见:“莫动我,莫动我,让我睡一觉。”
大家见状,都说:“莫动他,兴许动了会出问题的。”
事后,这家伙却拍着肚子嘻嘻笑道:“好舒服,我这辈子总算是吃了一顿饱饭。”……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眼睛有点儿白蒙蒙的了,嗓子眼里像有什么东西梗塞着。这时,离天亮还远。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风在窗子外面的旷野里,无拘无束地嘶叫着,有时还发狂地摇撼着窗子。
他从床上爬了起来,像尊石像一般凝坐不动,忽地,便俯身桌上,铺开纸,开始编写他的剧本。
六
连着突击了两个通晚,终于把剧本编写好了,他把本子送去给宣传队的赵指导员审查。赵指导员是一位从部队上来的干部,比他们年纪要稍大一点,且不苟言笑,他们对他自然就有了几分敬畏。
他忐忑不安地说:“指导员,您看看这本子行不行?”
赵指导员在部队上就是搞文艺的,看了他一眼说:“你放这儿吧,看完了后我再告诉你。”
吃午饭时,赵指导员叫住他:“李宇轩,你过来一下。”
他忙跑过去,小声地问:“您看过了?”
“看过了,”赵指导员说,“还不错,通知队里一声,吃过饭就即刻排练。”
他心里很高兴,但不敢表露出来,说了声:“是!”就忙着去通知队员。
大家排练得都很认真。
宣传队沿线演出,这出戏居然受到了连队和当地村民的欢迎。
赵指导员自然很高兴,他看他们时脸上居然就有了笑容,很灿烂。其实,他并不是一个不懂情感的人,也许他是平日有意装严肃吧。这天,他居然搞了一次会餐,给大家改善伙食,和大家一块说说笑笑。那天最受感动的是李宇轩,他感觉到个人的价值得到了空前的尊重。
这天晚上,宣传队来到李青云他们连队驻扎的村子演出,很多人没到天黑就带了板凳,不畏寒冷,坐到坪里等着看宣传戏。
这时,李队长走了过来,呵呵笑着冲他叫道:“嗬,小李伢子,就盼着你们来呀!你看看,知道你们要来,一下子就挤了这么多人。”
“这是大家看得起嘛,谢谢了!”他笑着道。
“谢什么,大家就等着看你们精彩表演嘛!”李队长说罢又问:“呃,你们今天带来的是什么节目?”
他说:“李队长,按照您的吩咐,我们把熊一兵舍命救人的事迹编排了一个叫‘湘东民兵赞歌’的小歌剧。”
“这太好了!怎么不是花鼓戏呢?我们乡下人就喜欢看个花鼓戏。”
“我们这些学生青年,在学校里时只学着唱歌跳舞,花鼓戏可不会。”
“就唱歌跳舞吧,只要能把一兵伢子的事宣传宣传,我们就高兴。”
演出很快就开始了,锣鼓敲打得很热闹。跳了几个舞蹈以后,接下来是歌剧《湘东民兵赞歌》,剧里的主人公是一位铁路上的民兵,他是城里下来的知青,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又光荣地上了三线。第一场是表现他在工地上争挑重担,赢得台下一阵阵热烈的掌声。第二场是生活小戏,那场打赌,居然让大家笑喷了。演到地主分子放火烧山时,台下气氛一变,全场爆发出一片“打倒”、“斗垮”的口号声。当演到主人公奋勇扑打山火,被熊熊烈焰烧灼时,台下竟然有许多人感动得哭了。这位扑灭山火的英雄是由李宇轩扮演的,他演得很认真,不仅舞跳得好,而且也唱得情绪激昂,能让观众感到他的舞蹈、他的歌唱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
演出结束后,连队的民兵和村民们都陆续回去了,场子里却仍有一人未走,似在等着什么人。
李宇轩一下认出是何建国,忙高兴地赶了过来,招呼道:“建国,你是在等我吗?”
何建国说:“宇轩,你们演得不错,我在等你哩,就想跟你说说话。”
“好哇,上你们连队去,”李宇轩说,“今晚我就跟你搭铺。”
两个好朋友就手搭着肩一块往回走。
“宇轩,罐子这事我清楚,”何建国忽然又说,“其实,罐子没你们演的那么好,那火不是地主分子放的。”
“是吗?那是谁放的呢?”李宇轩问。
“还有谁?当然是罐子他自己了。我和他一起在铲山墈,我亲眼瞧见的。”何建国说。
“那你先前怎么不说?”
“你想想啊,一个出身不好的青年能评上先进吗?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青年,就像美国的黑人、印度的首陀罗、日本的贱民等,得不到平等的权利。他不图当官,也不图发财,就只希望获得一张写着‘先进’字样的奖状,就只为找回属于自己的人格和尊严,你说,我能说出去吗?”
“他这么做,连自己的命都丢了,这代价也太大了。”李宇轩说,悲怆地昂着头,望着村子上空那片蓝色的天空。
“公社来人调查了,评了他一个‘先进知青’。李队长是个好人,给他把奖状寄往他家里去了,也算是给他的亡灵一个安慰吧。”
两人就坐了下来,双手抱膝。好一会儿,李宇轩突然伏下身去,趴在草地上,吐出一口又细又长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