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亲情何处寄

悠悠亲情何处寄

   去年3月中旬，接到外公病危又病故的加急电报，我日夜兼程赶回故里。次日凌晨，待我站在外婆家门口，望着那幅“生老病死乃自然规律，褒贬毁誉乃事在人为”的挽联时，一股悲哀至极的感觉猝然从心底升起，绝望而又悲痛的心情化作滔滔巨浪，排山倒海地向我压了过来，行行清泪涌出眼眶，我的手无力地敲着门，喊了声：“外公，我回来晚了。”倚门放声悲哭。我泪眼婆娑地跪在外公的遗像前，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一幕幕浮现在我的眼前……           

   当我还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时，外婆把我从自然条件恶劣的西北带回了故乡。在外公外婆温暖的怀抱里，在他们的精心照料下，我渐渐地长大，我为自己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外公而自豪。

   外公在一家中医院当中医，他的医术乃祖传，加之外公自己肯钻研、勤实践，对白喉、烫火伤、不育症等疑难病症的治疗有独到之处，在县城及附近农村颇有名气。每当外公下班后，总有许多慕名而来的农民、亲戚、邻居在家中等外公看病。外公匆匆扒口饭，开始为患者针灸、拔火罐。一边扎针，一边给他们讲保健知识，介绍偏方。对病情严重的患者，还免费赠送精心制作的药丸、药膏。有的病人离县城很远，外公就让他们住在家中，以观察治疗效果；对那些家境困难的农民，外公还买一些炊饼之类的食品让病人带回家。

   外公家对面的街坊，丈夫在一家饮食店上班，炸油条时不慎被滚油烫伤，在医院治疗后，疼得在家里直喊，他的家人急匆匆找我外公医治。外公从埋在后院的瓦罐里拿出一些自制的烫火伤药，给他敷上后不到半个小时，便奇迹般地止了疼。伤愈之后，他一家感激不尽，买了不少东西给我外公送来，外公执意不收。“救死扶伤”“济困扶危”是外公做人的宗旨。外公常教育我们，不要“锦上添花”，而要“雪里送炭”。

   外公善良，但决不趋炎附势，虽然温敦，却不失其风骨。文革期间，县里有一位南下干部，五八年被打成右派。他想翻案，结果造反派把他当成活靶子，天天批斗游街。一个飘着雪花的下午，这个“大右派”被红卫兵反绑双臂从街上一路游过来，他的头被红卫兵摁下去，又高高仰起，招来红卫兵的毒打。我外公看到此情此景，十分愤怒，高声说：“这样折腾好人，天理何在。”外婆又惊又怕，把外公搡回屋里。自此，外公逢人就骂造反派打、砸、抢，“和土匪一样。”结果红卫兵抄了身为军属的外公家。把外公珍藏了几十年的医书当成四旧焚烧，几尊外公珍爱的艺术品抄去后砸烂，气得外公病了半月之久。造反派还不罢休，让外公参加了几期学习班，在学习班里吃了不少苦头。

   处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中，不到十五岁的我上山下乡去了农村，因为年龄太小，三年后我父母把我迁到了西北。环境、气候、生活习惯的改变，对我来说是痛苦的，当时又没有找上工作，心中十分郁闷，思念故乡，想念亲人时，我给外公写了一首七绝：

虚度韶华又一冬， 学书学艺两无成；

光阴似箭瞬间去， 流水落花亦残春。

   看到我的信，外公很难过，以老人家当时的处境，也没有条件帮助我。外公感慨万分，给我回了一首律诗，以抒发自己无边的感慨:

  白发推颜两鬓凋，  为虹壮志已全消；

  淹迟岂为文章谈，  磨折多因意气招。

  塵海孤鸿空怅惘，  桑榆晓景自绸繆;

  归来我自独陶令，  处处逢人学折腰。

   我那时年轻，无从理解外公的心境及诗的内涵，数年后再重读外公的这首诗，才理解外公当时身处逆境而又无法排遣的悲凉的情怀。

   外公看我长大，一朝离别，老人家怕我思虑过度，每个月都要给我写信指点迷津。在工作上，外公告诫我：“向科学进军，提高工作效率，学好本领以求实用。对同志宜和蔼，要爱惜光阴，不宜虚度，身处逆境要泰然处之。”在远离故土的塞北，拜读外公感人肺腑的家书，常常令我热泪盈眶，我把外公的信一封封精心保存。

   八一年初冬，我携幼子回到故乡，见到了久别的外公外婆，两位老人十分高兴，天天上街买我喜欢吃的菜。对我儿子更是疼爱万分，外公顿顿都要亲手喂饭给他吃。我儿子很淘气，把家里的木盆当玩具，将木盆从家里滚到街上，再从街上滚到家里，有个邻居看不下去，说：“惯小孩子也不是这样惯的。”外公幽默地说：“滚的是我家的盆，你操的么子心哦。”我沉浸在这片温馨的亲情之中，久久不愿离开这个我成长了十七年的温暖的家，外公也极力挽留我。经常不无感伤地说：“当年是不应该让你去西北的。”说到伤心之处，不免老泪纵横。那一年，我在外公家整整住了两个多月才买票北上。.

   八九年，我又带着儿子回到了故乡，外公因患脑溢血，神志不太清楚，生活已不能自理，整日沉默地站在家门口，无法为乡邻们看病了。尽管如此，外公还能认出我，他吿诉邻居：“我西北的孙女回来了。”几位教授舅舅尽全力救治外公，但是他的病时好时坏，去年春天，外公病情恶化，生命垂危，在老人家最后的时刻里，还惦记着远在宁夏的我父母及我。老人家的眼睛直直地望着门口，当守候在身边的舅舅姨妈问他是在等我父母时，外公点点头。次日凌晨，外公永远离开了我们。

   当我带着母亲的遗愿日夜兼程，千里迢迢从塞北赶回故乡，却没能见上老人最后一面。而我的母亲为了党的劳改事业积劳成疾，已于三年前离去，怕外公外婆难过，一直瞒着两位老人。几位长辈陪我来到外公的墓地，我跪在外公的墓前，当我颤抖的双手触摸到冰凉的墓碑，心里悲苦万分，捧起黄土哀哀欲绝。我终于回来了，但太迟了，未能报答外公的养育之恩，老人家就永远离我而去。

   数日来，我为自己没能见到外公最后一面而深感遗憾，也为自己没有能在外公重病时尽一份孝心而内疚与自责。夜深人静之际，拿出外公写给我的珍贵的家书：字里行间里浸透了外公对我的殷切希望，悠悠亲情里寄托了外公对我的慈爱之情。此时此刻。我那痛失亲人的悲苦同何人倾诉，那悠悠亲情又向何处投寄？我问敬爱的外公：“哦！外公，您在九天之上是否听到您的外孙女深深的忏悔，您是否感受到外孙女那愧疚的眼泪及失去您的凄苦的心情。”

   塞北湘南，关山难越，当时令深秋大雁南飞，我望着远去的雁群，心中默愿：希望大雁路过我的故乡时停一停，捎去我的思念，捎去我的愧疚之情，如果有机会，我还会返回那片曾经哺育过我的故乡。因为在那片苍松翠柏的崇岭中，永远安息着一位平凡而伟大的老人。

一九九三年九月十三日写于风雨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