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口,户口!(三)
文化革命中造户口反,如同坐过山车一样,上户口,消户口,好梦转瞬消失,知青又被逼回农村。时隔三两年,前后两次下乡待遇绝然不同:64年是胸前挂着大红花,敲锣打鼓送到火车站;这一回却是手枪加手铐,武装押送遣返收容。
我侥幸逃脱被遣送的命运后,也没能发现获得“造病”回城的秘方,为了我和我的女儿不再受人驱赶,我选择了第三次转点,一家三口离开黄花,迁徙到平江一个叫三鼎桥的地方,这里有一座飘峰山,矗立在汨罗、平江、长沙三县交界之处,据说这山上寺庙的鸡鸣可以远达周边各县的农家,故而有着“鸡鸣三县”的美称,且距杨开慧的老家不远。飘峰山下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不远的河岸上有一座镇河宝塔。这里,除了出产稻谷,小河里就出产沙子。还有一群善良的农民。
几次转点我有一个深刻的体会,就是越是靠近大山深处,越偏远的地方,农人越忠厚老实,也越富有同情心。生产队将一间空置的属于“五保户”破败的厅堂借给了我,间断成前后两间,还帮我砌好炉灶,挖了茅坑,我的一家就在这里开始我的几近十年的农耕生活。这里当年没有安置知青的指标,我们的到来,似乎并没有给宁静的小山村带来波浪。村民平和安静地接受了我们。
我一家已被城市遗忘,我也遗忘了城市,遗忘了和我一起下放江永的知青们,完完全全与外在的世界隔离了。户口的有无已经是我无暇顾及的了。春寒料峭的时候,我和农民们挽起裤腿,在冰冷彻骨的粪水里翻凼;盛夏酷暑,顶起烈日和漫天繁星一起车水抗旱;深秋,翻越崇山峻岭去砍柴;寒冬腊月,聚集在狭窄黑暗的晒谷房里,燃烧着那些刚刚砍来的生柴取暖,烟熏火燎里泪流满面,清理一年来工分和账目。我不敢丝毫懈怠,因为我要靠我的辛劳,我的汗水,来养活我的妻儿。为了评到强劳力的高工分,在田间休息的时候,我故意挑全队最好的男劳力摔了一跤,用“大背包”把他“仰八岔”摔在地里;一担挑起一百三十斤磷肥,飞跑10华里,第一个回到队里。可是,农业学大寨让我们越学越穷,每个工的工值,不到二毛钱,说的直白一点,就是一个青壮年劳动力一天才挣得一毛多钱。就在这负债累累,极度窘困的状态下,我度过了在飘峰山下的第一年。
第二年开春时候,邻大队的学校一位公办老师请产假,妻子于是去任代课教师,每个月可以挣到二十八元的代课费,当时对我们这可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可是女儿怎么办?那时候她不满3岁,什么都不懂,妈妈在上课,她径直跑进教室要妈妈抱,妻子是一个责任心很重的人,生怕影响了教学。于是我只好勇敢地承包了带孩子出工的任务。
当我在田间地头劳作的时候,女儿便和队里的儿童们在一起嬉戏,可是下雨天的时候不能把她关在家里,我就每天早上出工之前,带着一个鸡蛋,抱着她送到坳背的细娭毑家里照看,细娭毑是隔壁生产队的五保户,我们每天给她一毛钱算是照看女儿的力资。她老人家欢天喜地地接受了。傍晚收工,我去接女儿回来,一路上我问女儿今天吃什么菜,她说:“呷茴(红薯)藤”。那时候正青黄不接,有红薯藤吃就算不错了,何况用现代营养学的眼光看来,红薯藤是绿色食品,只是那东西没有油,就涩口得难以下咽。更不必说那年月餐餐靠它下饭了。她说得轻松,我听得心痛,可是一筹莫展。
一天半夜,女儿从熟睡中突然惊起,一双手死死将我抱定,惊恐无状地叫唤着:“爸爸,爸爸,我怕,我怕-----”。我急急忙忙爬起来,点燃煤油灯,将她搂在胸前,安慰道:“囡儿不怕,爸爸在呢”。但是只要一放她躺下,不到片刻她又突然惊叫而起,浑身颤栗,我只好通宵达旦抱着,让她在我怀里安睡。第二天细娭毑告诉我,女儿是在田堘上玩耍,被突然一条狂奔而来的牛从她身上跨过给吓坏了…….。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女儿一天天枯瘦,而且半夜里磨牙,常常叫唤肚痛,恐怕是寄生虫作祟。她脖子是又细又小,似乎连头都要支撑不起来了。那时候,我母亲仍在上班,听到这种情况,立即要我将囡儿送回长沙来。
这天夜里,妈妈抱着熟睡中的囡儿坐在床上,吩咐我用囡儿的衣裳包着一面小园镜子放入门外的井口后,拿出来朝家里走,一定不要回头,口里一边还要不断念叨:“囡儿,回来哟……..”。而妈妈就在屋里轻声回答:“囡儿回来啦,回来哒…….”。也不知妈妈怎么会知道这从远古一直流传到今的给受惊吓的孩子们“收魂”的妙方的。奇怪的,居然是非常灵验,囡儿渐渐地睡得安稳了。看见面黄肌瘦的孙女,妈妈无比心痛,于是毅然把囡儿留在长沙。
一个家里突然多了个小孩,立刻被街道上的小脚侦缉队发现了,于是每次查户口,我家就是必到的。可是他们每次都找不到我,心里越发怀疑,于是越发查的勤。有一回终于被他们查到了。但是,仍旧不是我,是我在新开铺工作的弟弟回家休礼拜。查户口的喜不自胜,责问我弟弟:“你怎么回来了?”“我怎么不能回来!”弟弟故意和他们逗。“你哪里回来的?怎么不报户口!”弟弟还是揶揄地回答:“我新开‘县’机床厂回的,也要报户口吗!”他们这才发现找错了对象,气急败坏地走了。
就这样一次次夜半的骚扰,给我父母带来的惊恐,无形中烙印在囡儿的印象之中,她似乎隐隐约约感受到这群人,是冲着爸爸和她来的。日后只要有穿警服的户籍从门前路过,她便吓得急忙往家里跑,屏息静气躲在门背后。
那时候,我们住在一个小杂院里,有四户人家。邻居毛家有个小青年失业在家,也许是闲的无聊,常常喜欢作弄囡儿,最不待见的就喜欢说囡儿是乡里妹子没有户口,弄得囡儿很是沮丧。虽然她并不明白什么是户口,但是她知道一定是大家都有,而唯独她没有的东西。
这天弟弟上街回来,拿着刚买回的袜子,从上面扯下的商标,顺手交给囡儿,逗她说:“囡儿,这是你的户口,要放好,不要丢掉了”。囡儿喜滋滋地接过来,看看这张花纸头,小心翼翼地揣在衣兜里,心里充满了喜悦,她终于有了自己渴望拥有的东西了。
不久,隔壁小毛回家来。囡儿便高高兴兴地迎上去:“小毛叔叔,小毛叔叔,我有户口啦!”小毛当然不相信,问;“户口在哪里?我看看!”当囡儿递给他那张商标时,小毛看都没看一眼,“哗——”地一声,顺手撕成两半,朝地上一扔;“这是什么户口咯!”面对这一突然的打击,囡儿惊呆了。她的喜悦,她的欢欣,在顷刻间化为乌有。“哇——”的一声,只听见她如丧考妣地嚎咷痛哭:“户口,我的户口!”…… 。
这,都是我从乡下回来之后才知道的。
我不知道几十年后,我的芳邻,据说现在已经是深圳某公司的老总,他是不是还记得那小女孩悲痛的嚎哭?他心中是不是有些许因为伤害一个天真的女孩儿感到愧恧?
年少无知,上帝也只能宽宥。我已经无心再去深究。只是突然忆起知青朋友程亚林说过的一句话:知识青年的苦难是双重的。如果加上我们的父母,那么,这苦难便是三重的!
今天户口政策的改革的曙光已经微茫可见,但愿新的德政能够造福人民,而不再是羁绊人民,控制人民。让人民安其居乐其业,自由往来,迁徙自由不再是一纸空文。
户口,户口,多少罪恶假汝行之!
(附:题头照片为我和我没有户口的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