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老舍故居
(京城杂记之一)
站在丹柿小院,不能不令人感慨万千。 这里是老舍先生的故居,北京市丰盛胡同19号,一个老北京极为普通的四合院。从院门外出大街向西百十米,就是皇城根儿。如今,皇城根儿已不复存在,倒是僻成了一个遗址公园。再往西,不远处,便是故宫了。当年,老舍先生住在这儿,也应是个热闹的所在了。多少年里,这闹市中静静的院落,却是先生笔走龙蛇的地方。 如今,斯人已去,小院仍在,能供我们瞻念,也算是历史给了后人一种俗命的交代吧。 如今,小院里的几棵柿子树仍然无言向天,蓝天依然碧洗。已是中秋过了,柿子树上挂着些丹红的果子,难怪先生将他的小院称之为“丹柿小院”。老舍先生夫人画家胡洁青是酷爱种花的,曾经在院子里种满了菊花和许多其他的花草。每每花籽收获了,他们就要把花籽儿送给朋友。这些花籽曾将多少自然的美丽赠给别人,正如老舍先生的600余万 字作品,留给后人多少艺术的营养。 我们这一代人,最初认识老舍先生是中学语文课本上。我记得上初中时学过一篇老舍先生写的关于北京的文章,他形容老北京“晴天是香炉,雨天是墨盒子”,我当时真正惊叹,竟然有如此贴切的比喻。后来,学到《济南的冬天》,读到那些别具匠心的描写,小小年纪的我们,就不能不崇拜先生了。及至后来,由于与文学的投缘,我们读到了老舍先生的众多小说。先生在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任华语教师时发表的《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到1930年回国后出版的《大明湖》、《猫城记》、《牛天赐传》等,从写母女两代为生活所迫相继卖淫维持生计的悲惨故事《月牙儿》到折射出国民党国家机器黑暗与腐败的《离婚》,从表现北京洋车夫悲惨命运的《骆驼祥子》到反映反法西斯战争中北京普通市民生活的《四世同堂》……,我们走近了怎样一个老舍的世界啊!或者说,老舍先生带我们认识了怎样一个光怪陆离的旧中国呐!这许多年来,电影电视艺术家们,不仅将《龙须沟》、《方珍珠》、《骆驼祥子》等搬上了银幕,而且把《四世同堂》、《我这一辈子》、《二马》、《离婚》等推上了荧屏,于是,我们更加接近了老舍,更加了解了老舍所创造的艺术的同时也是现实的世界。今天,我们更加景仰先生,是理所当然的了。他是令人仰止的巍巍高山,是教人振奋的浩浩大海。这个“丹柿小院”也已不是一个小小的普通四合院落了,它实际上容下了一个偌大的世界。这既是老舍先生的世界,也是我们大众的世界。
当年,先生应周总理的邀约匆匆从美国赶回新生的故乡北京而购下这个小院的时候,谁能想象当先生的喜悦的兴奋的心绪呢?就在这个小院里,老舍先生曾以怎样的超人的热情超人的毅力写出了《龙须沟》、《茶馆》、《正红旗下》等一大批在当代文学史上占有独特地位的作品呢?.在这里,先生成了政府委员,成了劳动模范,获得了“人民艺术家”的殊荣。这个小院,曾经结束了老舍先生长期的漂泊生活,将他和他的家人的生命赋予了最光辉的色彩,正如他和他的夫人浇灌的鲜花,曾经在蓝天下阳光里发出过璀璨的美丽。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却将鲜花摧折了,先生也从这里凄然地走向了生命的终极!怅望蓝天,敢问是谁有权让历史的生活的逻辑如此颠倒呢?
我是带着极为虔诚的近乎敬礼般的心绪从南方来到首都这个如今也许可以说淹没在高楼大厦森林之中的小小的院落的,瞻仰老舍先生的故居是我多年的宿愿。看了东西两个展室,我已是心潮起伏难以自抑。我不能不慨叹先生的人生经历,不能不敬佩先生的人品学识,不能不景仰先生的道德文章,不能不被他的浩浩如海的作品巍巍如山的思想所倾倒。走在院子里,我长嘘了一口气,才最后走近了三间北屋。我知道,那里将给与我更多的震动。北屋中间的并不宽大的客厅正面墙上,巨幅的先生照片分明是一位慈爱着人类的智者;厅堂里,简陋的沙发,简陋的茶几,又显示着先生生活的简朴和好客的随和。一切如旧,仿佛先生刚刚接待过客人而送客未归。客厅右边的一间小小的走廊般的房间竟是先生的书房兼卧室!一张小床,一个斗柜,靠门边一张同样小小的书桌。我真正的惊奇了,就是在这样一张靠门的光线阴暗的书桌上,先生竟写出了那么多歌唱新生活的作品,而生活却逼他从这里走向了太平湖那深深的冷冷的湖水!桌上的日历正翻在1966年8月24日,这一天,先生出门向小孙子说:跟爷爷说再见!从此一去不反!即使是太平湖也无法理解先生的惊世骇俗之举吧。出生于1899年的老舍先生在1966年这个疯狂开始的年代死了,他被淹没在一片人为的红色海洋中。关于老舍先生的死,他为什么要轻生,一直众说纷纭,有人已经写过厚厚的一本书。也许,先生当时站在太平湖岸而义无返顾地跳下去时,仅仅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也未可知。 他其实是以其宝贵的生命写就了最后一部警醒世人的大书。以先生的人品学识而言,几乎是可以肯定的。在当时,一个被称之未“贝多菲俱乐部”一员的人物死了也就死了,但是,历史却是不容随意改变的,今天,我们终于知道,老舍先生是不死的!尽管肉体消灭了,精神却是永存的。先生的作品永远是我们一代又一代的精神食粮。然而,先生离去得实在是太匆忙了,太早了!他没能看到改革开放的今天,没能再以他的如橼之笔描绘今天中国的灿烂天空,实在是我们的痛彻心脾的遗恨。
太平湖给先生的家人又留下了多少刻骨铭心的痛呢,只有先生夫人胡洁青和她的子孙们在长长的岁月里咀嚼着。在北屋的左边,胡洁青的画室兼卧室的墙上,挂着胡洁青写给先生的一首诗:
识苦尝辛八十年, 此身难得一日安。 齐鲁年年惊鼙鼓, 巴蜀夜夜对愁眠。 几度团圆聚又散, 何处居停是桃源? 伤心京华太平水, 湖底竭时泪不干。
这首诗又何止是道出了先生家人的哀痛呢,便是对热爱老舍先生的芸芸众生来说,京华之太平湖水亦是何等地令人伤心感叹啊!对于那一场过去不久的浩劫,老舍先生以他宝贵的生命为之一搏,不是给了我们更深切的教诲了么?其实,老舍先生的伟大,更在于他以生命写成的他自己的然而又代表着民族的大悲剧,对一代又一代的后来之人,是永远的教益和警醒。如果能这样去认识先生,也许我们就可以释然了。 走出展室,小院里洒满了秋日的阳光,墙角的盆菊正艳,柿树上的果实微红。仰望蓝天,悠悠几片白云中,我似乎看见了老舍先生隐约的慈祥微笑。是的,那是先生的带着深度的近视眼镜的睿智的双眼,他的光芒正温煦着人间呐。
2003年 于北京九龙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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