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过年去
我终于爬上了山顶!天,却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山顶虽有些空旷,极目四望周围黑压压一片,不辨东西南北。那些波涛般滚动的山峰峦豁,如同一个个魔怪,似乎在向我滚动着挤压过来,山风如同海涛,呼啸着吹向这高高的山顶。我急于要寻找到那个林场,但林场在哪里呢?在这一片寂静抹黑的山林里,我看不到任何屋场,听不到任何人声犬吠。冷嗖嗖的风灌入脖颈,刚刚上山时出的汗,被冷风一吹,只觉得整个身体都似浸在冷水盆里了。突然远处竟传来了野鸟野兽的叫声,我感到十分恐惧,全身颤抖着。
这是1970年年底,决算时我居然分到了85元钱、900多斤稻谷,我有钱喽!这是我一年的劳动所得呀,我真高兴!这年我住在万婆家里,还学着她的样喂了两只大土鸡。我兴冲冲地把棕叶织成两个篓子,一头装上喂得肥实的两只鸡,一头装上些乡里棕叶糯米粑粑和烟笋,用树棍挑着,我要回家过年去!我可以见到父亲妹妹啦!去年我孤零零一个人守着知青屋,好心的邻舍刘伯母邀我去他们家过的年,今年,我终于挣得了工分自己有钱回家过年去了!
但是小河不通班车,要步行45里路到张坊坐车。而张坊到浏阳的班车又只有一趟,每天早上6:00就开走了,因此必须在张坊旅店住上一晚。有人就指点我说:过“汉高岭”走永和坐小火车回浏阳也是一样的,虽然山路崎岖陡峭,比到张坊的路程稍远点,但可以省些车费。那时张坊—浏阳的汽车票是1.64元;永和—浏阳的火车票只要0.8元。我想省点钱,咬咬牙决定走永和回家去。我在山里摔打快两年了,怕什么山路崎岖陡峭呢!
恨不得立即就回到久别的城里去,恨不得立马就见到自己的父亲和妹妹,两年了,他们还好吗?!我草草整理一下行囊,拔腿就要走,时间已是半下午了,我看这天气很好,难得的冬日太阳高高挂着,正好赶路!万婆见我这个时候出发回家,阻止我说:
“青妹子,这时太晏了,不能走了,等你走到‘汉高岭’下就会天黑的,还是明天一早走吧。”
我兴冲冲地说:“不怕!趁着今天天气好,赶紧点走,应该可以赶到永和的,明天搭上午的火车就到家了!”
“你走不到永和的!”曾会计从外面跨进万婆堂屋里,说,“一个妹仔人,不兴走夜路,莫说还是那不见人烟的山路。不过我晓得那山顶上有个‘汉高岭’林场,在那里歇一晚,明天可以赶早走”。我谢过他们的关照,挑起担子就匆匆地上路了。
归心似箭,快步如飞,天空一碧如洗,一路赶来浑身渗汗,我脱下棉袄绑在挑棍上,继续赶路,一个多小时不觉得就走完了18里山路,来到那座“汉高岭”脚下,这是小河乡与升平乡交界的一座高山。传说两千多年前,汉高祖曾率队伍来到这山上打过一场大胜仗,后人将山取名为“汉高岭”。这座山,高耸陡峭,上7下8里山路,深林覆盖,顽石横陈,不见人烟,有阴森可怖的15里山路呵!
看着太阳快要落山了,得尽快爬到山顶去,我气喘吁吁在陡峭小石道上艰难地往前蹭,深深的树丛中洒下的星星点点夕阳光跳跃着,使人感到洋洋暖意,竟然还大汗淋漓。小路两旁树木高耸,杂草冬茅向路面倾斜,到半山腰时,天似乎一下子就全黑了,还有好长一段更加陡峭的“拜年路”啦,北风刮得树枝嗖嗖直响,一片黑压压阴森森的景象。竟见不到一个行人!但愿不要碰上什么野兽,我一想到那些凶猛的豺狼虎豹,汗就出得更多了,被北风一吹,浑身冷冰冰的,十分难受起来。
此刻,好不容易爬到山顶了,我才松了一口气,但是那个林场在哪里呢?只有黑呼呼的一片,只有凄厉的北风呼啸着……我有些后悔了,不该逞强不该着急赶路,现在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深山老林中,在这个孤零零突兀的山顶上,我该怎么办呢?我麻起胆子打了几个“啊吙”,没有听到任何回应。我自己也觉得我的“啊吙”声十分微弱,即使有人,恐怕也听不到我的声音。肚子饿得有些慌了,刚出的汗被冷北风一吹,似乎人就冻成了冰块。我决心立即下山去。不就是“上七下八”吗!下山八里路不也就一会工夫吗!得下山去,总能碰到农家屋场的,于是我不再寻找那林场了,挑起担子颠簸着朝山下跑去。
然而,“上山容易下山难”。此刻的我又冷又饿,十分疲惫,迈起步来踉踉跄跄,也不知碰伤了哪里,只觉得浑身到处生疼。
终于下到山脚了!这是一条“横山冲”,我顺着稍宽的石块路走进山冲,饥肠辘辘地四处张望起来,不远处的山墈下有忽明忽暗灯火,心中暗自庆幸,可以到别人家里去讨碗饭吃了。我绕过仄仄的田墈路径直朝亮灯屋子走去。门敞开着,厅屋里,破旧的高脚饭桌上有一盏煤油灯扑哧扑哧发着光,除了4条长板凳外空空荡荡,我站在门口探头望去,不见人影,便麻起胆子喊道:“有人吗?!”这时一个女青年从厨房里走出来,借着微细的光亮,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我惊呆了,尖叫起来:“杨曼新!”她也愣了愣,紧接着欢呼跳跃起来:“唐青!你怎么来啦啊?!……”我们俩高兴地紧紧拥抱在一起。……
杨曼新是我在县机关幼儿园时玩得最好的小伙伴,我们从4岁开始就在一起寄宿、玩耍,后来又一起进入城东完小五年制班同学五年,小学毕业后,由于各自的家庭遭遇,我便再也没看到过她了,没想到在这么个暗黑的冬夜里,在这个偏僻的山沟中,我们竟然相遇了!我们互道别后的经历遭遇,她说她是下放到这里的知青,组里其他的知青都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好在她父亲正在想办法为她办招工手续,所以守在这里等结果。(后来,她果然招工到长沙去了。)她见我一身泥土,衣服上扣子扯丢了几粒,袖口也撕破了,手上脚上还有伤痕血迹,立马烧水让我洗涮,然后她就一边生火做饭,一边聊起我们分别后的种种苦楚……
在她那里吃过饱饭后,我又想继续赶路了,杨曼新强留住我说,“这么晚了你还走?你今天已经走哒40多里路了,明天早点赶路,搭上午的火车可以回家的!”
没奈何,我只好在她那里住一晚了。我们抵足交谈,虽然爬山劳累困顿,但我们似乎有说不尽的话题,直到鸡叫了才迷迷糊糊睡去。天刚亮,我告别了朋友,轻松地挑起担子又赶路啦!走到七宝山乡井泉大队时竟然又碰见了几个初中的同学:杨伟荣、黎凤英,她们都是随家庭下放在那里的。因为要赶火车,我怕耽搁,只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就又继续前行了。这两天真是太兴奋了,遇到了这么多个久已不见的朋友,心情就像那连续高照的冬阳一般,充满了暖意,注满了自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