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故事 下

  父亲让我们一家安顿下来了，可是我们必须要自食其力。我先是在餐馆洗盘子，又当车衣工，又接了毛衣回家来织，还到超市打工，回家还要忙两个孩子，一天忙到黑，简直就不知道怎么过下来的。可就这样，我学会了美国英语，我可以用英语与别人吵架了。我们做车衣工，一帮子老娘们在一处，随便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都会引起冲突，那意大利娘们骂我中国佬滚回中国去，我就骂她意大利佬滚回西西里去，滚回科西嘉去，做你们的黑手党去。当然这不是真的干仗，我们在彼此的骂声中其实是友谊日增的，毕竟都是阶级姐妹不是？
  你说你住在中产阶级的房子里，干的又是最低贱的苦工，这不矛盾么？是的，但是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当我还没有完全融入美国的社会的时候，只能先这么过渡几年。我坚持不与华人打交道，只与当地人交往，这样才能不假思索地用英语来应对我面临的所有问题。当我做梦时也是用英语，想问题也用英语，看报纸能直接理解的时候，我知道我的英语能够真的过关了。除了语言因素之外，还有没有别的理由让你远离华人社会呢？有，当然有！中国人狡猾，低劣，肮脏、懒惰！这些话我从不对白人说，也不对我的孩子说，也就是在这里对你说说。中国人最喜欢占小便宜，聚在一起就唧唧哝哝地尽说些阴暗的东西，比如***，多漂亮的一个歌唱家啊，独唱音乐会都开到维也纳金色大厅去了。可就是这么一位用歌声与美貌征服了全世界的中国女人，却在中国人的传言中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你说，她有什么理由去卖身投靠那么一个老头子啊？即使退一万步，迫于权势她不得不做出一些应付的姿态，那她也是受到侮辱与迫害的一方啊！你们不同情倒也罢了，就这么往一个如此秀丽的女人身上泼脏水，你们就不能留一点点口德么？那些津津乐道于歌星影星无聊话题的人被我那么一说，全都哑口无言了。你到华人街去看看，到了那里就像到了中国，连气味都是中国的气味，餐馆的气味，中药的气味，垃圾的气味，厕所的气味，混在一起，你可以觉得亲切，可是我真的觉得厌恶。我还厌恶那些黑人，他们身高体胖，说话声音厚重，气味难闻，举止粗鲁，音乐难听，也就是nba还将就。你这不是种族歧视么？我没有，我才不搞那些呢！但是我有我不喜欢的自由。对了，就是自由，不到美国，你无法体会那种自由的感觉。你可以坐在白宫门前骂总统，只要不是人身侮辱就行。你可以自由选择你的职业，可以自由选择你的住处，你能自由表达对于执政党的任何批评。你看我们的纽约市长，他是个亿万富翁，每年的年薪就只有象征性的1美元！他已经干了两届了，好像还在谋求第三任，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就是这么廉洁的一个市长，居然也受到共和党那帮人的指责，说他的汽车太大，太费油了，是浪费纳税人的金钱。他的汽车其实很普通，叫做那什么?哦，对了，叫做SUV。你说到了汽车，人们说美国是个车轮上的国家，你到美国学会开车了吗？当然会了，我已经至少把四辆新车开成了旧车！在美国，没有车几乎就是寸步难行。尤其像我这样的，住在郊区，干活在市区，每天上班至少是一个小时的车程，不学会开车能行吗？我不但学会开车，修车的道道也基本都明白，不然要是出了点毛病去修车，你要是不懂，那就是活该挨宰了。举例来说好了：车子出了点毛病，我开去修，那些修车工我也基本都认识，告诉皮特，肯特，或者罗伯特，老外就是这些名字，与我们的张三李四差不多，说我的车怠速抖动，多半是EGR系统故障，你给我弄弄，等我回来时要是没弄好我可不付钱哦，说完我就开着他店里的车走了，根本不与他们多啰嗦。他们看我这么懂行，也一点不敢糊弄我。说到这里，我看到了她脸上露出自豪的笑容，那是一种流淌自心底的对自己的肯定。

  你的孩子们呢？儿子读书很好啊，学校的课程对他来说非常轻松。在美国，只要是会读书的孩子几乎都愿意长大后当律师，可是我儿子却明确地对我说，我以后才不要当律师。问他为什么，他说，当了律师就得为委托人辩护，可我不愿意为那些做了坏事的人去开脱罪名。到了高中后他开始逃学了，开始时我根本不知道，老师发现他时常缺课，就写信到我家来问，可是我下班回家需要时间，当我进门的时候儿子早就回来了，那些信自然也都被他处理了。后来老师直接到家里来家访，我才知道我寄予厚望的儿子居然这么不争气。他承认了逃学的事实，可是死活不愿意说出逃学的原因。实在没有办法，我让儿子退了学。我把他拉去唐人街转了一大圈，让他自己看看那些混混和苦力的生活状态，对他说，如果你今后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你可以什么都不学，到18岁你自己出去混，混好了是你的本事，要是混得像你看见的那些人一样，那也是你自己的选择。你现在退学了，还可以换一个学校继续学习，也可以自学，但是你一定要认真考虑清楚，不要等年纪大了再来后悔，那时就会困难多了。儿子终于开口了，说妈妈你放心，我不会不争气的，只是学校里的那些课程真的太简单了，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再说那些同学全都拉帮结派的，我也不愿意弄那些无聊的东西。原来是这样啊！美国的孩子到了青春期都长得飞快，一个个牛高马大的，精力充沛得不行，玩什么的都有，跳霹雳舞，玩打击乐，到处溜滑板，打棒球篮球，这还是好的，也有的吸毒搞同性恋，要是沾上了就完了。他上大学后不再逃学了，可是一个个的科系他几乎转了个遍，从数学系到考古，从工商管理到海洋生物，那些大学的课程我都说不全，总之他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反正学校里是按学分来的，学分拿够了就行。毕业后他进了联邦税务总署，进那里是很难很难的，就像国内的公务员考试一样，几千个人竞争一个职位，笔试完了还要一关一关的过面试。可是儿子全都顺利拿下了。他能顺利通过那些不同考官的面试，还多亏了他在大学时胡乱学过的那些专业，这使他的知识面扩大了很多，面对考官那些刁钻的提问，他的底气比那些循规蹈矩读完大学出来的学生足多了。
    那么你的女儿呢？我与她是好朋友！又是一句惊人之语。只听说过女儿好，女儿好，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可从没有听说过妈妈是女儿的闺蜜，死党以及好朋友的啊。你们怎么成为朋友的？我的问题变成了审问。唉，这个又要从开始说起了，我来到美国，学习语言要从最初的abc学起，都四十的人了，每天还要为生计奔波，回来又是做不完的家务。一个单词，一个句子，一句俗语，都要一点一点去记，去背，去理解。我真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几块来用。可是女儿不一样，她一下子就能把整段的语言全都理解了，于是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在帮我了。尤其是自从她上学后，她的每一本书，每一门课程，我都是和她一起学的，只不过她在课堂上学，我在家里由她来教，她的所有的作业我也与她一起做。哦，那么说来你是在美国接受了从小学开始的完整教育了？是的，是这样。正因为有了这个过程，当我的绿卡持有了五年之后，在申请美国国籍时，很顺利地通过了考试和面试。你问考试的内容？哦，那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比如星条旗是美国的国旗，那么旗子上有多少星星？几根条纹？星星是什么意思？条纹代表什么？星条旗上的红、蓝、白三种颜色歌有什么含义？我知道星星代表的是美国一共有50个州，条纹和颜色的含义就不清楚了。告诉你吧，红白条纹一共13条，代表美国建国时一共由13块殖民地组成；红色象征勇气，蓝色象征正义，白色象征真理。你要移民去美国，可以不懂英语，但是只能从事餐饮等工作，如果要入籍，就必须通过考试。我先生就是考了好多年，最后才勉强通过了。那么面试是怎么回事呢？面试其实也很简单，先去移民局登记预约，然后等他们通知，到时候按时去他们那里就行。考官会用各种问题问你，那天他问我的时候，开始我有点紧张，说话有点不流利，考官看看我，好像要准备让我out了，我一下子着急了，因为老远跑过来了，要是不能通过，以后还得请假过来，我的时间很宝贵的，不能浪费在这种无效的事务上。我对着考官一顿发作，说我也是纳税人我在美国有正式的工作我的驾驶记录没有一点问题我的家世清白没有任何犯罪记录我的儿子女儿还在家等着我我不能把时间随意浪费时间就是金钱你没有任意剥夺我及时申请国籍的权力....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气都要喘不过来了，只好停下。这回轮到他觉得惊奇了，说你的英文地道而流利，我还以为你还需要进一步学习，看来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你通过了，回去等我的通知吧。就这样，我从此变成了美国人，我的国歌也变成了星条旗在飞扬。但是当义勇军进行曲奏响的时候，我依然认为自己就是个地道的中国人。
    这次回国，是第二次回来了，上次回来是08年，我带儿子女儿回来看奥运会。我们中国人办什么事情，只要认真，还是都能办好的，你看奥运会办的多成功啊。对了对了，奥运会结束前，那些志愿者需要做一份工作报告，要用英文来写，别看他们都是外语学院的高才生，写出来的东西根本不对头，不知怎么他们知道了有我们几个美国人回国来看奥运了，于是找过来，我儿子帮他们把发言稿重新弄了一份，这样他们才交卷了。为了感谢我们的帮助，送了我们一套奥运吉祥物。

  你问我为什么独自一个人回来，一来是回来看看山里的乡亲，他们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收留了我，帮助了我，给了我做人的尊严。我虽然我的老家在襄阳，可是在我的内心，陕西户县才是我的故乡，我在城里住的是星级宾馆，可是睡老乡的土炕一样觉得舒服。我会永远记得那里的山村与山民，永远不会忘记这里的一切，不会，绝不会。现在我去襄阳是我回来的第二个目标，我要找市长把我们家的老宅要回来。老宅？多大？土改时没收的？我家的老宅子是我祖父手里建造的，在当时是县城里最大的一座宅子了。一排有四间大房子，三进的院子，前面是花园，后面也是花园，后来改成杂院了。不是土改没收的，是后来把我们赶出来的，我们家不是地主，是自由职业者，我们家是医生世家。我们被撵出来后那里就变成了城关镇医院。上次回来时我去那里看过，襄阳古城保护得不错，城里的开发建设也很繁荣，但是我们家老宅那里仍旧很破败，没有开发的迹象，也许他们知道不能随意开工吧。怎么还要你那么老远跑过来要呢？我们家已经衰落了，留在国内的下一代没有一个读书人，没有文化，没有出过远门，没有见过世面，看见随便一个当官的都抬不起头，伸不直腰，哪里敢去找啊。你把房子要回来想干什么呢？卖了分钱？不是不是，绝对不是。主要是要给后人一个交待。他们非洲人被卖到美国几百年了还要回去寻根，我们中国人那就更应该了。以后我对儿孙们说，你们的老家在中国湖北的襄阳，在老襄阳城的那座大房子里。等房子要回来后我要把它开办成一个图书馆。图书馆？现在的中国人还进图书馆吗？不瞒你说，我都多少年没进过那里了，连书店都不进了。你的理想很崇高，简直可以说是伟大，可是我看你成功的希望是在是非常之渺茫。你不去做，怎么知道就不成呢？我在西安给那里的市长发过挂号信，明天或后天就去市政府去找他。那个秋菊打官司你看过吧？我也是要去讨个说法。
  夜色渐浓，襄阳就要到了，她望着窗外逐渐明亮的灯光，突然间叹了口气，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心有点慌，又觉得很沉。是近乡情怯？不是的，不是那种回故乡的感觉，是那种在黑夜的睡梦中，突然一群警察闯入，然后被吓醒的那种悸怕。听她这么一说，我无言，而她，也没有再张口。我帮她拖出那个大箱子，拎到站台放下，她伸出右手，我们友好地握了握。她的巴掌不大，骨骼纤细，握来感觉冰凉。多保重，愿你的事情办理顺利。谢谢谢谢。告别的话语总是很苍白的。我们没有留通讯地址与联络方式，也没有互通姓名。我在车上就知道她不会上网打字。我只是猜测她可能姓张或者章。她转身与发出惊喜尖叫的一个来接站的老同学拥抱在了一起。我转身离去，片刻后在人流中再也看不见她，而她，也再不会见到一路曾经同行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