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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音乐老师

 

                             我的音乐老师

 

 


    我没有进过学校,我讲的音乐老师是工人合唱团的音乐老师。他姓曾,我不忍提起他的名字。小时候我崇敬很多人,曾老师就是一个。他是音乐家。不过等到我结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靠制作人类骨骼标本为生的人了。
    五十年代初期,我在一家工厂当学徒,很喜欢唱歌演戏的,参加过省工人合唱团这类的组织,曾老师作为音乐家,常常来辅导我们。他有名,人也精致,又正好有几支歌被我们满崇拜地唱着。所以他就是大人物。后来晓得他还是一个进步音乐工作者,地下的时候写过骂反动派的歌,组织过迎接解放的群众活动;土改中有支歌鼓舞过千千万万闹翻身的农民。这就更坚定了我对他的敬意。
    我不懂音乐,只是爱唱歌。跟我在同一合唱团的师兄好象比我懂,晚上在宿舍里夸他哪段过门写得好,哪段和声配得好,随口就哩哩弄弄地哼。我觉得挺带劲。于是也试图去发掘他的音乐的精妙处,好去奉承他,好去充内行,跟他交个朋友。可是我没成功。我能说的人家都说了,是人家说了才学舌的,所以讨不得他半句话。
    每当他来,我尽量突出我的音乐天才以求他另眼相看,求他引我为知音。谁知他根本不理我,这就使他更显得高大,更值得我攀附。有一次他走出工人合唱团的活动室,潇洒多姿的呢大衣从我脸上拂过去,那感受就跟成年后女朋友的头发从我脸上拂过去一样。我多少有点委屈,恨他不识人才。直到今天,在认真回忆他的此刻,才想到怪不得他。那时我不过十二三岁,一个快要三十岁的艺术家,怎么会把一个自命不凡的小鬼放在眼里呢。
    他皮肤白皙,戴一副金丝眼镜。话不多。走起路来看得出急躁,总是一脚碰在凳脚上一头砸在门框上。当时的省工人合唱团素质还不错,他很是乐意来辅导的。只在他指挥我们的时候才能见到他的微笑,只在他跟我们一起唱的时候才觉得他是可亲的。他总是要求我们唱出力量唱出希望,要把新中国的朝气唱出来。
有一次他终于注意到我了。我在大合唱时唱得出人头地。演出完后他把我拉到一边说,合唱不是独唱,要服从于整体,不能突出个人,要通过群体来表现。说完他就走了。临走时他把大衣往身上一披,那风度,那派头,令我几十年梦寐求之一件相同的大衣而不得。如今我买得起一件大衣了,可已失去配得上它的风采。背驼了顶秃了,终此生不打算穿那样神气的大衣了。
    后来离开了工人合唱团。我想是在那每天晚上要开两个会的岁月,是在那不开会就加班的岁月。当然把他忘了。这时的工人业余文艺活动也不象早先的那样诚挚、热烈。所有的文化活动慢慢带上一层曖眛色彩。就是不加班不开会,我也会知趣不再参加。

    一九五六年夏天,有人送我一张音乐会的入场券。记得是一个胖乎乎圆滚滚的妹子。我这才知道他原来可以指挥庞大的乐团。曲目单上介绍他还喝过海水,在巴黎先学舞蹈后学音乐,这使我觉得原先对他的崇拜还是稚气十足的。他一出场,我就向旁边的女朋友炫耀我早就认识他,还跟他说过话。我虚构了我和他促膝交谈的场面。我的女朋友马上把脸蛋兴奋得更加圆滚了些。透明的天幕深远而魅惑,音乐使我忘记了身边那样可爱的人。我终场沉浸在有些惆怅又有些亢奋的情绪里。我觉得他给我的启发是不止于美感的。
    以后好几年没有见过他,以后有人用矿石收音机收听《美国之音》,听到他的作品在维也纳演奏。在维也纳!吓死人的。我们只敢悄悄地传。其实我们已经没有多少热忱关心这些事了。

 

 

    等我再见到他的时候,已是站在城外的一座荒丘上举着一把半损的锄头。这把锄头不知怎么地卡进一口棺材的缝隙里了。我撬了几撬,立即冲出令人作呕的恶臭。近旁的土夫子们掩鼻跑开。最大惊小怪的是女夫子们,她们把锄头扁担一撂边跑边叫:“唉哟,我都要晕了!”土方队长(也就是包工头)贺驼子走过来,在一个从他身边跑开去的女人屁股上拍了一掌。“叫什么,比你男人狐狸骚还难闻呐!”他近前棺材看了看,说到:“把酒癫子喊来,等他来收拾。”那口吻特别权威。
    不等人去喊,叫酒癫子的人已经闻风来了。他饶有兴趣地绕棺三匝,同时请几个夫子(也包括我)帮忙把棺材挖出来。我一眼认出来此人就是曾老师。一点没有惊诧,他落到这步田地我马上就有一个解释。我已认识不少落魄读书人。那件曾使我羡慕不已的大衣如今残败失色,金丝眼镜有一边是用麻绳挂在耳后的。胡须很长,一副邋遢像。还有用袖口拭口水这样算不得文雅的动作。这回应该有机会真正跟他促膝谈心了。但我没有急功近利仓促去攀交情,只是替他卖命地挖;当然也纳闷他对死人的兴趣。

    在我们下力的时候他席地而坐,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二两装的扁酒瓶。他身边有一只麻袋和一把小钉耙。这回他用真正欣赏的眼光看着我了。其他人都坐在锄头把上休息,只有我一个人还在撬棺材盖。
    这是一副强壮的骨骼,下半身没腐烂完,臭气就是这些腐肉散发出来的。他跑到棺材边仔细察看指骨,这又使我纳闷。我没有冒昧问他,只觉得他仿佛沉溺于一个非常固执的梦境里。他露出苦笑,懒洋洋地收拾骨头。很不满意地把骨头扔进麻布袋。

    我注意到每当工地上先天挖出了棺材或者当天要挖掘古墓,曾老师就会悄然来到工地上。他远远独坐树荫下喝酒,有时拿着树枝古里古怪挥舞着。在不是贺驼子的工地上要是出土了骨头,因为人不熟,他会耐心等到收工。他会在暮色苍茫中甚至深夜行动。有一次隔壁的工地挖出了一个墓葬群,那里白骨嶙峋,他在深夜不辞劳苦地左挑右拣,曾使撞见他的附近菜农大队的支部书记直打摆子三天。

    不久我就知道了,曾老师能这样准确来到工地,都是贺驼子通风报信。
    贺驼子是个侏儒,却是个卓绝的土方队长。如何笼络施工员如何软硬兼施自不在话下,他的拿手戏是会做一手绝妙假垛子。基建工地上的土垛子是计量土夫子们劳动的标尺。要想给属下提高收入,有必要加高垛子。贺驼子做的假垛子天衣无缝。(土垛子相当于Z轴,与X轴、Y轴定义的平面结合起来就算出土方量。平面很大,土垛子加高一点点可多拿好多钱)。
    我刚来土方队的时候不喜欢驼子,都说土方队长是喝血的。慢慢地觉得他还好,还不见得怎样地心狠手辣。他高不过冬瓜,说起话来偏是盛气凌人的。“我不吓了你,老子楼上住的都是音乐家。”我这就知道,原来曾老师是他的房客。
    一日驼子在工地上置酒豪饮。男男女女没大没小的端着泥巴碗你一口我一口。我坐扁担上发痴,空空地看天看地。后来,我起身去捉螳螂,看见曾老师在那里数蚂蚁。我带半瓶酒过去,才知他不是在数而是在跟踪。我装出对蚂蚁有跟他相同的兴趣,跟随蚂蚁跑了好长一段路。最后蚂蚁列队钻进一座坟墓里去了。那里有一个很隐蔽的洞,他扒开碎石杂草,说道:“这可能是盗墓贼留下的入口。”说着又把它掩蔽起来。他走上来靠墓碑坐下,喝着我带的酒,重复着工地上打夯的号子。那旋律极单调,不过他重复几遍后就有了发展,开始变奏。我认为他发挥得非常好。
    他简直跟从前一样没把我放在眼里。
    我有了好主意,哼一支他的歌。这招灵,他闪亮眼睛瞧我。我边哼歌边装着看蚂蚁。不料他竟没再理我,突然起身就走,差点被一个树桩绊倒在地。我赶忙扶他,边走边说,说他曾经是我们的辅导老师。他却尴尬。我敏感到可能是我(过去的)领导阶级身份作祟,便从容告诉他我已经不再是工人,是道道地地的土夫子。我很老实地说,倒没有被打成什么份子,只是看到单位里有挖掘不尽的坏人,生怕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挖掘出来,便毅然弃职出走。这当然是神经脆弱的表现。不过现在我的同事们正在同一面旗帜下相互打得头破血流,倒也不后悔当初丢掉了铁饭碗。他明显亲热些,把手放到我肩上下个陡坡。我没有久纠缠他,回工地做事去。我认为这些人虽然背时逆运,都还有本原的怪脾气。我的策略是慢慢接近他。

    曾老师终于邀我喝早茶了.我每次都象赴什么盛会一样,早早起床赶到城边一家离他住处不远的茶馆与他晤面。往往驼子在场,往往是那些老茶客。到贺驼子家里坐过几回,却不蒙邀请上楼,曾老师只在楼下假驼子“一方宝地”接待我。驼子老婆有点神经质,听到厨房里哧哧的声音,高喊“骨头开了,骨头开了”。她闪着一对大奶子,把一盆排骨汤端到桌上来。
    我当然已经知道曾老师现在赖以为生的手艺是制作人类骨骼标本,贺驼子还是从地上捡了几张过期的合同给我看。“你看,他就吃这个。”这些合同每张除数量参差外其他内容都是相同的:名称——人类骨骼标本;规格——常人高;材料——真骨。或者是:名称——分离头骨标本;规格——常人头骨;材料——真骨。难怪他麻袋里颅骨总是多一些。
    他每早跟驼子同赴茶馆,两人很默契地找个僻静角落坐下。叫竹篙的堂倌过来,隔一张方桌把滚烫的开水沏入两只积满茶釉的空杯,遂将铜壶一收,极利索。驼子就在这时侯向他提供有关迁坟徙墓的情报。告诉他某坟无主,某坟不能动,或者工地上挖出了多少口棺材。曾老师并不专心听,闭上眼睛象睡着了;忽然睁开眼,赶紧为东吃包子。
    有个叫海爹的茶客,天天贩卖南门外闹鬼的新闻。他有声有色,情节离奇。每讲到关节处,便缓缓昂起屁股说:“等我拿盘包子来。”海爹刁钻精细,兑开水拿包子是他代劳的时候多,不论排好长的队,钻进去摸起就走,端到桌子上偶尔多两个一个的。他拣两个包子,一糖一菜,去包子肚子上各咬一口,再合拢压扁,精心捏出荷叶边来,(这是关于包子的老牌吃法)。随着他牙关节的纵横捭阖,吐出蓬蓬热气,一颗露珠大小的鼻涕沾他髭上发光。“我满舅子那天上山砍柴,亲自看见那鬼从坟里拱出来。”他说着,侃侃罗列出十数条证据。遇上冥顽不灵的,把头一扭,半天不齿那人。他强调:“老子几十岁了,会诌胡说?还有鬼的鬼,影子的影子。魍魉就是。”
    
                             

    驼子手捂茶杯一言不发,狡黠地笑。他双脚离地寸许,自在摆得清高。驼峰威武,显得桀骜简慢,那里头俨然装满权力或一些颠扑不破的东西。

    只有贺驼子敢当面奚落曾老师,笑他手无缚鸡之力,笑他孑然一身顾影自怜,笑他神楞楞鬼楞楞被人传为茶余酒后的谈资。不过只小声说,不让邻座的海爹听见。曾老师有时也反唇相讥,还算红润的嘴唇能道出机警的刻薄话令驼子语塞。这样的时候驼子就俯首喝茶,驼峰从背后拱上来给人一个威胁。

    逢上下雨天工地不开工,我就到驼子家去玩。可惜曾老师大都把自己锁在楼上。
只在他要处理骨头的时候才能接近他。骨头拿回来要执行去除软组织和打磨关节面等等工艺,这些都是在后坪中搭的茅屋里做的。茅屋里有口大铁锅,我帮忙煮过骨头。做完后,他递支烟酬谢我。
    他收拾些骨头背上楼。驼子问他:“你为什么不去玩丧葬班子呢?有吃有喝。凭你的本事,还不是头把彩。”他看都不看驼子,严肃得出我之所能料。“艺术是为活人服务的,我还没堕落到那种地步!”这话听上去,就跟他背的骨头一样硬。那时侯死人多,城里的丧葬音乐班子得到蓬勃发展。刚为这边的英雄送过葬,又有那边的烈士要追悼。一天下来,有几张大票子兑现不说,还可吃得个脑满肠肥。贺驼子做出哭笑不得的样子,显然认为曾老师叫化子嫌饭馊。

    我这天坐得晚。贺驼子预言道:“你再坐会,包能听到他发酒疯。”果然,约莫晚上九点中的时候,楼板响起踢跶声。我记起他的烂皮鞋是钉了铁后跟的。这声音开始极轻,有如一只被风浪击得千疮百孔的小船躺在沙滩回忆往事,一圈圈波澜从他心的深处向空中扩展。踢跶声的节奏慢慢激越,楼板缝里有灰尘落下。驼子端茶避开去,独自坐坪里抽烟。他老婆抱着婴儿从内室出来,欢天喜地地叫:“啊,骨头响了,骨头响了。”我倒抽一口气。
    节奏变得紧而密的了,逐渐变得狂热、炽烈,变得多情而贪婪。整座楼房都在抖。我全身紧缩,怕一根牵系他生命的弦突然断裂。灰尘纷纷下落,驼子坐坪里叹气。那婴儿哭,他娘骂道:“不值价的家伙,有这好的东西给你听还哭?”她把小屁股拍得脆响。
    楼板上的节奏越来越疯狂,土地都在微微颤动。我相信只有入了魔才能这样表现,只有入魔才能把生命倾泻得这样彻底。他是在舞蹈,以一种特别方式寻求关于自我的解释。此刻他是一个舞蹈着的音乐家。一个只有脚功能的舞蹈家在阐释失去旋律的音乐家。他的音乐只留下硬朗节奏,犹如生命只剩下叩击有声的骨头。驼子说,这是他最快活的时侯,并不容易碰上他这样快活。
    踢跶声停下来,寂静了好久。听见他开门。又隔了好久,听见他下楼。他只下一半,形销骨立倚在楼梯扶手上问驼子:“没酒了,你有么?”

 

 

    雨季来临,这是土方队的淡季。贺驼子带上比他高出一头的老婆下乡走亲戚。我只得另谋生路,去一家街办工厂做钳工。一天下班,出厂门就碰见曾老师在麻石街上踟躇。一个可能是他旧游的人与他劈面相遇,站住想跟他打招呼。他却用如醉如痴的目光从那人脸上扫过,带着有点酒香的微笑蹒跚走了。我追上去,叫他“曾老师”。我一直这样称呼他的。他很高兴,怪我好久不去看他。我邀他喝酒,进一家偏僻的小酒店。他记起来我是工人文工团里最小的成员,回忆了一些当时的情景。我们谈得很投机。
    他忽然沉默,自顾自喝闷酒。我以为是我什么话刺激了他。又听他说,弹钢琴的不行,手指太短了。我以为他是说的从前乐队里某人。我断定他醉了,搀他回去。一路他都咕嚕着,不行,不行,再找一个。天上乌云翻滚,道路漆黑。我很后悔喝得太久了。前头还有好长的泥泞路。
我扶他上楼。他的手不听话,费了点功夫才打开锁。灯光一亮,我着实大吃一惊。
    这是一间很大的空房,面积是楼下一间堂屋两间卧室一间厨房一间杂屋的总和。没有天花板,瓦缝里不时漏出闪电的白光。一个很整齐的阵容摆在我面前,那是一群制作精良的人类骨骼标本。它们被按照舞台上的乐团那样布置。每具标本的颈椎骨上都用绸带系了一个领结。这些标本有站的有坐的(要使标本坐着可要费很多神思)。一架旧钢琴前也坐着一具标本,摆出弹奏的姿势。他摸着它的指骨给我看:“太不够修长了,对么?是个做粗活的。”我打了一个寒噤。
看来他是睡在木板上,木板放在四块窑砖上。旁边火缸上的小碟里有吃剩的卤菜。横七竖八许多空酒瓶。
    乐谱满楼板都是,你会以为这里还住着猩猩。我发现他新写的手稿。在我看这些东西的时候,忽然响起急促的踢跶声。他又那样踏起楼板,兀然林立的标本随着楼板的震颤摇头摆足,在昏黄灯光下产生触目惊心的效果。我本来想就走,现在更想立刻离开这地方。不是怕,我并不怕。不过想离开罢了。正巧这时刻风雨大作雷电交加。我犹豫了一阵,想来想去还是留下了,把一个瓶子里剩下的酒喝得精光。幸好他不久就停下来,是想起有人在场罢?他指着木板对我说,“你睡这里,今夜回去不得。”我乘酒意和衣便睡,不再想跟他谈话。

    过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夜,我知道他是不能离开艺术的了。离开艺术,他便是凡夫俗子,便是平庸的多余人。他已经有了集这种标本的癖好,面对这些连缀起来的骨骼,他有不同于比较解剖学家的发现。
    他跟白骨打交道的时间不短了。起初不过为了果腹。许多医学院校及综合大学的生物系都找他定购人类骨骼标本。他有了制作的热情,觉得是门不错的手艺,同样需要专心致志,需要勇敢和勤劳。记不得从哪天起,学校不再上课了,再没人上门要货。就是原本定了货的也没人来履行合同。标本积压半楼,他整日面对这些标本发木。长久地无所事事,他开始精益求精于自己的作品,不断地摆弄它们,终于走进了自己的梦幻。他把这些由生命中最坚实的材料制成的作品组成乐队,是他赋予了它们灵魂。他又可以创作,又可以排练、演出了。在这城市边缘的木楼上,他把自己封锁在自己制造的幻境里。
    那天早上我是冲着雨回家的。蒙头睡一天。我梦见他在荒原上呼唤,他呼唤一位大师,一位杰出的钢琴演奏家。他爬到山顶,看不清脸,只能听到声音。这声音已不是一个人的声音了,是雄浑的大合唱,继而变成万籁之交响,一切有灵物与无灵物的交响。这个梦很长,老是重复几个镜头。有几次我清楚是梦,刚到醒的边缘又沉回梦里去。等我挣扎醒来之后,已是下午两点钟。

    没等到吃晚饭我又去找他。我有个想法,想把他从魔境中拖出来,长此以往人会消耗殆尽。路上碰见送葬的队伍,一路十几辆汽车。他们用冲锋枪送葬。柏油马路上满是子弹壳。头辆车载的灵柩,二辆车上坐满丧葬班子的吹鼓手。他们声嘶力竭吹着最流行的丧葬音乐,暗示死者是死得其所并重于泰山的。
我直往城外走去。


    白走一趟,大门上挂着好大的老式铜锁。连去几次都是这样。等到贺驼子一个多月后从乡下回来,才请驼子打开楼上的锁进去看看。楼上依然如故,只是钢琴前的那具标本被撂到墙角去了。驼子认为,他是去了外地推销产品,这年月自己不找门路不行。
    没过多久,有件事情使我和驼子非常不安。那天我去茶馆找驼子聊天,顺便把我不再回土方队的打算告诉他,有朋友介绍我去南门的一家街道工厂,那里的活要轻松些。驼子挽留我,说无论什么时候有难处就找他。
    邻座有茶客挑逗海爹,“海爹呀,您老人家那鬼如今安在呀?”这人说完抿起嘴微笑。不料海爹并无难色,喝口茶从容答道:“那鬼么?早打了。如今祖坟山清吉了。”
    驼子和我同时一怔,茶没喝完就去他家商量这事。驼子很慌:“哎呀,这酒癫子!莫不是去挖那座坟了?我跟他讲过那坟动不得,那坟虽说无主,却在人家祖坟山上......”后来又说,“不至于罢,总得有个尸呀。”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曾老师终于没有回来。

    此后我去了南门大古道巷的工艺美术厂。谁介绍的记不清楚了,可能是钟叔河?这家街办厂有点意思,是个“藏污纳垢,牛鬼蛇神成堆的地方”。怎么说呢?简单讲讲罢。正在天井里做石膏胸像的年青人是写《火烧红莲寺》的平江不肖生向恺元先生的孙子。躲在后院墙角煮骨头的是湖南师范学院生物系讲师郑英铸。做几何教具的陈孝弟是某大学数学老师,他一边工作一边给大学还没毕业的年青右派讲傅利叶级数。旁边小房里埋头钉板板鞋的是鲁迅先生在《记念刘和珍君》一文中提到的“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张静淑君”,她满脸沧桑,沉默、高贵。钢琴家罗世泽不知做的什么业务,跑上跑下。致于钟叔河夫妇,做的字画装潢,他们的裱糊手艺精到。与钟叔河莫逆的朱正戴着高度近视眼镜描图,他是解放后第一本《鲁迅传》作者。
    这里有一个做人类骨骼标本的人,更怪的是也有一个驼子。这个驼子要是不驼便是美男。他待我好到只能用温存来形容。他姓张,叫张衢鹏,是这个工厂的女厂长易嘉兴的儿子。易嘉兴是以街道办事处副主任的身份兼的厂长,我们不叫她易厂长都叫她易主任。我经常想,这么多牛鬼蛇神能聚在这里安身,多与易主任有关系。那时的街道干部没几个好人,而易主任不但人好,其涵养是那个时代绝迹的娴淑。我就不明白她怎么会被重用。她应该是书香门第啊?几十年后的今天,她有一个孙女出了名,唱歌的,叫张也。我当时的猜测作兴没有错。
    郑英铸老师住营盘街,离我家很近。第一次去他家是张衢鹏(我从不叫他驼子)带我去的。我问郑老师,你认识做你这行的一个姓曾的吗?他说,那是我徒弟,是我教他这门手艺的。郑英铸说了许多曾老师跟他学艺的事。

    多年之后,正好是蚂蚁、微生物,还有老鼠、黄鼠狼们足以把一个人的筋肉啮尽刨光的那么多年,我又回到了驼子的土方队。驼子在我重遇曾老师的工地附近又承包了工程。原来的工地上,本该早出现一个大工厂的,现在立着的还是一些稀稀拉拉的手脚架。到处堆着砖头、石灰、水泥。
    要掘一座大坟了。土夫子们奇怪驼子为什么抖个不停。我依稀记得这是我跟曾老师追踪蚂蚁的地方。坟墓被掘开,棺材早已腐烂。人们诧异地看到,在躺着完整的人体骨骼的棺材旁边,还有一具斜倾的骷髅。他一身雪白,他是干干净净的,右手握住钉耙,手电筒被朽塌的木屑埋了半截。我迅速注意到棺材里那副骨架的指骨,的确修长。
    我觉得贺驼子早就有所推测,只是今天才证实而已。他捧起曾老师的颅骨,伤心地落泪。颅骨上有裂纹,是为钝器所伤。驼子完全懂得把人当鬼打的扁担砍下来的痛快劲。他猜想,那夜曾老师被打伤后钻进坟墓里躲避,就这样再没能钻出来。  

                                    2005年11月18日 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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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占沙发慢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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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难得不糊涂兄给面子!我还在编辑呢。

 

 

顺便请教一个技术问题:编辑帖子怎样才能“粘贴”、“复制”、“剪切”?我用“高级模式”发帖,这些功能都没有。虽无大问题,却不甚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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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2# 陈善壎  这篇文章我看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在那荒谬的年代曾老师落的一个这么悲惨的结局。可怜、可悲......
扎根荒漠敢称王,哪怕风沙日日狂。
炼就身躯坚似铁,三千岁月看胡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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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4# 陈善壎

          喜欢你的文章与诗词,能抢沙发当然得抢咧!

     你说的这些功能应该都有的:先选择你要编辑的内容(在你需要开始编辑的文字前,按下鼠标左键不松,然后拖动鼠标到你选择的地方松手即可选定要编辑的内容),按下鼠标右键,再选择你要执行的选项就应该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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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特!奇特!然而却是真实的人事真实的人生!社会或者说生活吧,毁了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陈先生,爱读你的文章,不仅文字美妙,而且人物鲜明,令人回肠荡气,久久不能平静!写得真好,由衷佩服,如同钦佩您写的诗词!

            顺告:你所在的大古道巷那个街道工厂竟然积聚了那么多名人,那也是社会的一种赐予吧?郑英铸先生是我的一位同事呢,就住在我对面的那栋宿舍楼。我知道他曾经是一位画家,还看到过他抗日期间在沅江(还是沅陵?不太记得了。)出版的一本教人画画的书。他是生物系的教授,我知道他做人骨标本,还教另一位生物系教授做那个(据说那个老师凭那本事赚了不少钱,后来讨了个小他二三十岁的北方漂亮老婆)。在学校里,左邻右舍说他床底下尽是死人骨头,害怕得要死。其实他是个忠厚长者,我曾经特地去过他家,想看他的人骨标本,可惜他没让我看。现在他早已作古了,在这篇美文中竟然见到他的名字,很是感慨!

    谢谢你这么好的文字,收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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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抢沙发后一直没有来得及细读陈老师的文章,刚才认真拜读了。

      写得太好了,绝对大家手笔!文章我收藏了,再慢慢咀嚼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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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5# 沙漠一棵树

 

 

谢谢沙漠一棵树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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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7# 天马山人

 

 

没想到您会认识文中人物。文中所写,是上世纪60年代的情形。您认识郑先生时,恐怕他已好过了罢?关于他,我完全不知道后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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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8# 难得不糊涂

 

 

难得不糊涂兄偏爱。您的字一出来,我已知先生分量。

这篇习作收在中国作协创研部编的《2006年中国散文精选》里,后又被《广东小说精选》收入。我写的散文,不标准,常被当小说发表。

 

我十分感谢您的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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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2# 陈善壎

 

      陈先生的文章写得太好了,像鲁迅笔下的人物一样鲜活悲凉.....大家风范大手笔啊!文章我收藏了,幸会陈先生!谢谢陈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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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个伟大的时代,“曾老师”何其多也。有幸拜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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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2# 陈善壎

这篇文章看得我打颤。

陈老师的文章形象生动,平和中令人回肠荡气。佩服。
您和钟淑河先生共过事。钟老是我冤狱中的同床数年的牢友。他被湖南日报打成右派后在米江茶场关押九年,平反后任岳簏书社主编,离休后笔耕不倦,著作等身。今年被评为湖南十大风云人物。与我是患难之交的好友。这,令我对陈老师有更深的敬重和亲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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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很痛,很痛。除了想哭还是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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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的文章我已拜读了两遍,您真是写得太好了,谢谢!
      您文中的郑英铸老师在湖南省教育学院(后和师大合并,现学院所在地为师大树达学院)生物系时,经常到外面捡骨头回来,还在家熬骨头,我和大部分人一样不理解他的这种行为,您的文章,让我长知识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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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朴实无华的文字,一段引人回忆的历史,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好文章!!!。陈先生文中的郑英铸老师也是我的老师,至今我仍珍藏老师送给我的一幅国画《报春图》 IMG_1190_1.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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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9# 陈善壎 谢谢你这么好的文字,收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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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15# 曾海燕

 

 

海燕君,祝您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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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16# 嘟嘟

 

 

谢谢嘟嘟兄。没想到您也认识文中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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