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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 今年“招工”

 

      林木森兴冲冲地拎着一网兜“兆丰水红菱”来到姨妈家;湖兴城南门外翠山街157号。

      在湖兴,提到谁家住在南门外翠山街;说的,听的都会流露出敬慕的神色。

      清中期,湖兴涌现了一批富贾新贵;据说单是南浔古镇上的富商就号称“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家产在千万两以上户称“象”,百万两以上户称“牛”,三十万两以上户称“金狗”。当时满清政府每年财政收入为七千万两左右,而南浔富商远远超出此数。受到封建等级制度的影响,没有功名的人不能按品官的制式造房。他们便到城郊购地造房,南门外地势平坦,临近苕溪,有连通杭州的官道,商贾纷至,使这里成了湖兴城名噪一时的“富商巨贾住宅区”。

      解放时,这里的“房主”十有六七逃到了台湾、香港与海外。于是,搬进了大批当家作主的领导阶层;这里成了地、县领导的集中居住地,成了湖兴的“政治中心”。而后,社会秩序安定,经过“公私合营”和“三大改造”,政府修膳了城东的“荷花池”住宅区,翠山街搬出了些领导,搬进了一批文化界人士;这里又成了湖兴的“文化中心”。“文革”开始,这里又成了湖兴城的“黑帮窝”。在“清理阶级队伍”中,“造反派”清退、压缩、调剂了一批“走资派”、“黑帮”和“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的住房;搬进了大批“工人阶级”,才使这条被“封、资、修”“盘踞十七年”的街道“再次获得解放”!

      陈家的祖上是翠山街的创建人之一。清末年间,这里五分之一地产都是陈家的。沈少宝多次向林木森诉说:

      “老一辈七搭八搭地,后来败落了;志豪他爸爸去香港时,家里只剩下三座‘大墙门’。五六年,说是‘赎买’,付定息。用租金对私房改造 ,就‘公私合营’了。六六年,一句话,全收为‘国有’了。连利息也没了,每月给四十二元活命钱;连我住的这二楼二底四间屋反过来要交房租。再过几个月,更不得了,赶走了三户‘资产阶级’,搬进八户‘工人阶段’;闹也闹死人,还挤掉了我半间厨房。”

       沈少宝最心疼、感到最冤枉的还是86号“花园洋房”。每次提到“花园洋房” ,沈少宝的眼中会流露出对往事的追忆;昏黄的眼珠会闪现不肯屈服又无奈何的泪花,她总是用悠长的语调说:

      “‘花园洋房’是志豪他爷爷为娶我进门改建的;请的是上海师傅,盥洗室的墙壁全是大理石的……我姆妈倒还开洋荤看了一圈,我连大门都没踏进一步。天杀的东洋鬼子来了……唉!木森,要是过去,一座‘墙门’不敢说,姨妈至少送一处后厢楼小院给你。”

      林木森听母亲说过,大姨妈的“两只手攥得很紧”。当年,父亲到武昌去工作,小西街的家被日本人炸了;母亲从“朱府”搬出来,领着大哥、二哥投靠到大姨妈家。大姨妈家有三座“大墙门”,只给母亲住在后进的杂屋里;父亲安定后,来接母亲时,大姨妈竟然还要房租。

      每次听到姨妈如此慷慨,林木森总是装作一本正经地说:

     “姨妈真小气,要送就把86号送给我!”

     “哎哟!小东西的心蛮大。” 沈少宝开始一口回绝;说多了,她也想开了。一咬牙,说:

     “行,肥水不流外人田;只要你有本领,姨妈送给你!”

      南门外翠山街157号是座“大墙门”;五开间,五进的两层楼。这里原是姨妈家的私宅;后以“出粗”,作为她生活的来源。

      姨妈沈少宝正在厨房里切南浔五香大头菜;这是湖兴的特产,大头菜色泽淡黄,贮久褐黄,菜片齐整,展视如扇,嫩脆味鲜。沈少宝很讲究佐餐配菜。她解散大头菜缠绕的菜叶,理齐,切成末状;再切些肉丝、茭白丝、毛豆肉,配上二只红辣椒,三五颗香葱,三二片姜;都切得细细地。油一炒,喷点黄酒、淋点酱油,色、香、味俱佳。大头菜块部更是仔细,用手掰开扇子形的大头菜,切成几乎薄如纸的长丝;掺上姜丝、白糖,用小麻油一拌,香甜、脆嫩、爽口。听见在人叫“姨妈”,沈少宝抬头一看,手中的菜刀“咣啷”一声,掉在地上。一个又黑又瘦的人,长发蓬乱,拎着一只网兜冲着她笑。

      “你、你是木森!”沈少宝双手一拍,叫了起来,“要死了呀!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还不到一个月,你是去山里烧炭还是去窑里挖煤了?哎呀!这、这、这还让人活不活?天,木森,怎么变得这样惨兮兮地?真是要命……”

      表哥陈英豪闻声进来;见母亲一面抹泪一边唠叨不休,林木森则一声不吭地朝竹篮里放水红菱。他打声招呼,忙拦住母亲,说:

      “好了。姆妈,你这么大呼小叫地,别人还以为来强盗了!哟,木森,这可是‘兆丰水红菱’。”

      竹篮里菱角个大饱满,色鲜艳润红;脆嫩多汁,味甜。

      “可不是。”沈少宝平静下来了;忙洗了一些让他们拿进屋去尝新,说:“木森,我来弄。你们进去歇着。明天我给你们烧只时鲜菜,菱肉茭白。”

      看看林木森,陈英豪的心情舒畅多了。陈英豪在“省五建” 工作。“省五建” 的总部在湖兴城里。他因家庭出身“资产阶级”,需要在“艰苦地方改造世界观;用汗水洗涤思想上的资产阶级家庭的残余影响”。一直在德兴县山里工地上锻炼。开辟新工区,野外作业;难免风餐露宿,日晒雨淋。与表弟一比,感到幸运多了;至少一个月加上津贴有四十元钱。林木森劳累得象个“乞丐”,每个月的烟钱还得靠父母寄。

      表兄弟俩平日里也很难相聚;陈英豪又去买了二个“熟菜”,两斤黄酒,与林木森喝上了。闲谈之间,沈少宝母子俩发现林木森深沉多了,眼睛里流露着一丝忧郁。

     “木森,都说今年要‘招工’,龙溪公社有动静了吗?”见林木森滿脸茫然;沈少宝又说,“真的,木森,隔壁阿冬妈妈的儿子回来说,于林公社的‘知青’今年都参加了‘双抢’,个个弄得鬼一样;说是要表现好,生产队、大队才会推荐。龙溪公社怎么会没动静?党中央二月份就下了文件,规定‘下乡’二年以上可‘招工’!”

     “木森是六九年三月来的。快二年半了,符合‘招工’的条件了!”

     “就是。我同阿冬妈妈说,这回我湖南的妹妹可以睡安稳觉了;木森是大队干部,表现好,大队推荐笃定。木森,城里的‘知青’都回来了,到处忙着托门子,寻靠山;家里人个个忙得脚后跟踏到后脑勺。”

      林木森不好说,自己“下台”快一年了。原来徐武他们今年“双抢”这样玩命,连“四花旦”都写决心书,原来是指望着“招工”。林木森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舅舅得到了什么消息,故意让薛天康来试探我的?他有些后悔了,花些钱的事小,如能“招工”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又一想,不象;如果真有这等好事,他们早就天天挂在嘴边上了。林木森见姨妈满脸是笑,仿佛他明天就会到某某单位去报到一样;他不想扫姨妈的兴,搪塞道:

      “我们又没靠山,上哪去托门子? 听天由命吧!”

      陈英豪在心里把所有的亲戚、朋友拨拉了一遍;说:

      “姆妈,要不找甘雪她阿爸试试?”

      林木森听姨妈说过,甘雪是她家原来的“房客”甘平的女儿;她和陈英豪算得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只是世事难料,甘平在农业局工作,刚作副局长就遇上“文革”;有福人不需起得早,正副局长五个,就他没有“走资罪行”,六七年成立革委会,他第一个“进班子”。据说,现在已是“农办”主任。

       沈少宝沉吟片刻,一咬牙,说:“行。求人都是钻墙打洞;人家没缝都钻,我们怎么也是熟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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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 麻將惹禍

 

      吃饭时,沈少宝母子讨论林木森的“工作问题”。说来说去,虽不“靠谱”,沈少宝还是决定林木森在城里住下。

      “木森,不管阿雪的阿爸帮不帮忙,你在城里住上几天。‘双抢’把人都弄成了鬼,好好歇两天。还有,你们想,‘知青’都在城里寻靠山,你回去;人家一看就知道你没有‘花头’,谁都会看你不起!木森,作事先要作人;作人首先不能坍面子。这是志豪他爷爷的人生经验之谈。寻靠山寻靠山,靠山再好,寻得的靠山只能是靠一靠。拿现在时髦话说,叫作‘拉大旗作虎皮’。当年,东洋人要打进湖兴城,开来多少兵,滿城都是流言蜚语;大户人家都怕‘难民’抢,人人心惶惶地。志豪他爷爷却不慌不忙,五十多岁脱了长衫穿起‘中山装’来,弄了块国民党的徽章挂上;三天两头就去县党部里转转,有时半天不去还会有人上门来请。志豪他爷爷说是参加了‘抗日同盟’什么的,还和县党部书记长拜了帖。有二天,还领了二个挎‘盒子枪’的便衣回来,整条翠山街不得不对陈家刮目相看。有一晚,‘难民’还真的抢劫了,东西拿得不多,场面弄得蛮吓人;前后抢了三五家,就是绕开了陈家。后来才知道这伙‘难民’是太湖的土匪扮的,还是县里去串通好;说是‘难民’内混了东洋人的奸细,闹一下好把‘难民’勘别一下,清出城去。我们都把志豪他爷爷佩服得不行……”

       陈英豪说:“爷爷真厉害!应该是‘抗日英雄’……”

      沈少宝淡淡一笑,说:

      “事情比这更离奇。原来,志豪他爷爷根本没和县党部书记长拜帖! 真是一脚跨龙溪——说大话 。他老人家说,我去认识他有什么用?东洋人把上海都打了,现在集合部队打南京,进湖兴还不是一句话。县党部书记长和大王岛的沈英杰是‘兄弟’,他都在准备往太湖里跑,借借他的名字吓唬‘湖匪’还蛮有用。’原来他老人家每次去县党部是去找庶务科的陈老叔,抽支烟,喝杯茶;有时是大门进、后门出,走个过道。陈老叔是个好人,还向县党部保卫队借了两个空枪套,让‘朱府’的护院挎上到家里来转了二次。怎么样?老人家厉害吧!我当时还问他,您这样不怕穿帮?他老人家说,大王岛上的沈英杰与你娘家可是‘一笔难写出两个沈字。’又都住在钱北镇上,七拐八弯肯定会是亲戚。现在谁不‘掮牌头’,谁又去查我到底和沈英杰是什么来路?最要命的是27号的罗家;罗家老爷见了我家的阵式,眼红了。他真的参加了‘抗日同盟’,也去巴结县党部书记长;结果二千大洋丢进了龙溪河,连县党部书记长的面都没见上……”

      三个人,说的、听的都笑了起来。这时,沈少宝的“麻将搭子”到了;大家才知道,这餐饭吃的时期太久了。

      “文革”期间,搓麻将可是大忌。来人剥了两只水红菱,嘴里还在夸“新鲜菱角脆、鲜、甜”,见沈少宝捡了碗筷,忙不赢地在饭桌上铺上报纸,垫上厚棉毯,取过块塑料布一蒙,四边用大铁夹连同桌挡板夹紧。四个人摇着长柄羽毛扇,边关门闭窗,把电灯吊在饭桌顶上。沈少宝从床底一只鞋盒里取出麻将,顿时连扇子也放下了,有滋有味地搓起来。正值“秋老虎”猖獗时期;若不是楼梯间外有个小天井,林木森真担心他们会中暑。

      表兄弟俩在楼上满无边际地扯了一阵,酒劲上来,迷迷糊糊地睡了。突然被楼下的喧闹声惊醒了;慌忙到楼梯前一看,六、七个头戴安全藤帽,臂套红袖筒,手拿红、白二色“水火棍” 的人正在厉声训斥四个战战兢兢、汗流浃背的老人。 

      “是、是‘城市民兵’;闯祸了!闯祸了……”

       陈英豪的牙齿都“咔咔”作响,说着他双脚软了,抓住楼梯扶手,迈不动了。林木森只得绕过他,下楼去。

      林木森忙掏出“新安江”香烟,递送上去;被一个高个子拒绝了。他严厉地说:

      “别来这套;我们在执行公务!”

      “队长,执行公务就不能抽烟吗?烟归烟,该怎样执行就怎样执行!”

      林木森见他手中没有拎“水火棍”,估计他是领头人;看看有些眼熟,笑着硬把烟塞到他手上。有气不拒笑面人,高个子接下烟,其他的人就跟着接了烟。点燃烟,林木森笑着说:

      “队长,四个老人,天热睡不着,玩玩牌娱乐一下。不必这样严肃吧?坐,都请坐!大热天,喝口凉茶。”

      高个子坐下,说:“打打扑克也就算了;问题是他们搓麻将。”

      “队长贵姓?”林木森又散了一圈烟。

      一个胖子挺敬畏地介绍:“这是我们‘城南支队’的徐支队长!”

      “徐支队长,久仰久仰!开句玩笑话,徐支队长千万别当真。依我看,打扑克比搓麻将的问题更严重。麻将可是中国人发明的;属于‘四旧’,现在不作行搓麻将了。以前有句话,不会搓麻将只算得半个湖兴人。徐支队长,我还听过一个‘白话’。说是有一个小孩启蒙晚,快二岁了都不会说话,家用人好着急。一天,小孩的外婆与人搓麻将,哄他说,‘等会外婆赢了钱,给你买麦芽糖吃。’可外婆手气不旺,小孩急了,就在一边看;一副牌刚打几张,突然小孩叫了一声,‘碰’。原来对门打了只九万,外婆手头一对九万想留着作‘将’,外孙这一叫只好碰;转手又摸只七万配‘将’,谁知外孙又叫‘碰’。硬着头皮碰了。巧了,接下去连着摸万牌,还都是对对碰,三五张一打,一副‘万一色的碰碰胡’牌‘叫听’,还摸上‘搭子’可来个‘杠上花’。外婆问,‘怎么样?’小孩说,‘开花!’外婆眼一闭,把骰子一拋,开中了,这才想到外孙会说话了。桌上的人都说,这孩子一开口就叫了副‘万一色杠上花’,前途不可估量!还果然如此。而扑克牌是外国传进来的,湖兴的老人说是洋鬼子的玩意,学不会,又不肯学,还说打扑克是崇洋媚外……”

      “你这是什么话?”胖子一听,把脸一垮,高声发难,说,“难道说我们徐支队长是崇洋媚外?”

      “误会了不是?我的意思很明白,你们也认可;四个老人的娱乐是可以的,只是娱乐的方式不对。方式不对也只是用的娱乐工具不对,是不是这样?”

      “是。”胖子很认真地说。

     “工具是人支配的;如果人没有错,所使用的工具也就是件可以追究也可以不追究的物件了。对不对?”

     “对……不对!”

      胖子一时绕不过来,滿脸尴尬;惹得队友们都笑了。徐支队长对林木森感兴趣了,问:

      “你是哪个单位的?”

      沈少宝见有转机,高兴了;抢先答道:

     “他是我的外甥。他和你们是‘同行’;是钱北的‘治保会’主任。”

      徐支队长上来和林木森握手,说:

      “我兄弟也在钱北;徐武,认识吗?”

     “认识。你是徐文大哥吧!我叫林木森。”

     “听我兄弟常提起你,说你们是好朋友!”徐文狡黠地一笑,说,“既然是‘同行’;林主任,你看这事怎样处理?”

     “徐大哥,按理应该处罚。可你看,他们四人加起来有二百几十岁;万一有个病痛,也是件麻烦事,还是批评教育。怎么样?”

      徐文转脸问他的队员们:“你们看呢?”

      胖子忙说:“林主任的话有道理。徐支队长,我们事情多,也忙不过来。”

      徐文说:“行。批评教育工作就由木森兄弟代劳了!”

      林木森忙递烟,可烟不够;他转脸看见菱角,说:

      “大热天,你们也辛苦;几只水红菱,尝尝鲜。”

      徐文也不客气,让胖子接了;领着队员们走了。

      四个老人加上陈英豪如释重负。三位“麻友”也无心恋战,恭维了林木森一番,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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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心吊胆跟着故事走,为木森的命运担忧,每次看一集实在不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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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143# 云儿飘飘谢谢云儿飘飘的支持!待‘逐浪’的稿子追上,每天一集会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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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3 《贈送文書》

 

          沈少宝送“麻将搭子”出门,先进厨房;打开煤球炉,在锅里加勺水烧上。取出二条年糕切成斜薄片,一把菠菜用手掰开蔸再掐成二三节。水一滚,放入年糕,锅铲抄底一推,下菠菜。放盐、挑点猪油,分盛二碗,端了进去。

      “吃宵夜。不错!木森今天给姨妈长脸了;三绕二绕把他们给打发了。”

      “哪里,今天是凑巧!遇上了徐武的哥哥,我又正好听徐武说他哥哥小时候的趣事;只是稍作了些发挥,让他开心而已。”

      陈英豪恍然大悟,说:

      “我是想你怎么敢和他们讲搓麻将;原来那小孩就是徐文呀!木森,我算是服贴你了!”

      “瞧瞧木森,英豪,这才是作大事的料!凭他的能耐和口才;我把话搁在这里,不出三年,木森会到公社,不,到城里作领导!”

      林木森心里不由“咯登”一下,有种说不出的酸楚涌起;他怕姨妈担心,忙竭制情绪,掩饰道:

      “谢谢姨妈吉言!我一定努力。姨妈,没准哪天我会住进‘86号’,到时你不会心痛吧?”

      “决不心痛!如果是木森住进‘86号’,也算是替陈家争回了一口气!”

      陈英豪对母亲和表弟的对话,认定是“天方夜谭”,并不以为然。虽说木森替姆妈“解围”,也只是遇上了熟人;充其量也不过巧舌如簧,还想住进“86号”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每逢窘困之际,这位“落泊公子”不免滋生出一股纨绔气慨;他凑趣地说:

     “姆妈,表弟的聪明才智,我不及万分之一。这样,姆妈也不要作‘口头革命派’,干脆写个‘赠送文书’,把‘86号’送给木森;也好让表弟有一个奋斗的目标。”

      “好啊!”沈少宝正在兴头上,也想发泄一下憋在心里多年的冤屈;真的寻出一张金粉隐花桑皮纸,写了一份《赠送文书》,还郑重其事地盖上多年未用的“陈氏戳记”,自己按了指纹印。又让儿子也签字、盖印作了个旁证。

      林木森只当是个玩笑,双手接过《赠送文书》,当场叩谢。

      当时屋里的三个人都认定,如果这份《赠送文书》能生效,恐怕真的是“天目山平,太湖水干。”(谁料到十年后,这场玩笑引发了一场官司;使得表兄弟俩反目成仇。)嘻哈一番,各自睡觉。

      林木森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安生。他一直在想徐文那狡黠地一笑,显然他是已从徐武哪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虽然没有当场揭穿,回去同徐武作“笑话”一讲,倒也真是件玩笑。万一事情传开,没准有些人不当作笑话,还会引来些麻烦。

      第二天,徐武就寻上门来。人如果懂得装傻,不但能少惹些麻烦,有时还会带来一些意外的收获。一番寒喧,林木森先发制人,责怪徐武不够朋友,连“招工”这种天大的事都不透风。并表明心迹,说:

      “我是‘投亲靠友’的;若真要‘招工’的话,肯定会想办法回湖南去。我爸工厂有七千职工,大厂‘招工’怎么也比湖兴容易吧?”

      徐武的脸顿时胀得通红,忙解释说:

      “向毛主席保证!木森,我真的以为你是知道的。要不你怎么赶回来参加‘双抢’?难道德江没有与你说吗?”

      “你不提他,我还忘了;德江还天天一起出工,这事屁都没放一个。”

      “德江是有顾虑,怕你……”徐武忙刹车,掩饰地说,“今年春上,中央有文件,‘下乡’二年可以‘招工’; 木森,不知湖南的‘政策’怎样?据说,湖兴今年的招工指标是百分之二十。钱北大队连街上‘回乡’的、加上‘投亲靠友’的,‘知青’一共十八人,会有三点六个‘指标’;说是‘指标尾数’由公社作调剂,四舍五人应算四个‘指标’。大队里肯定会作些平衡;‘插队知青’和‘回乡知青’是八比七,差不多的指标额。木森,你回湖南对我们有利也有弊;利在不占招工指标,弊在怕公社扣大队的指标额,就变成三点四了。‘回乡知青’的‘指标’肯定是田树勋的,现在的关键是杨慧丽的比例大不大。向毛主席保证!木森,‘女知青’中,慧丽这两年在钱北应是最好的!还有一个问题,说是要‘对口招工’;木森,我阿爸说是在五金机械厂,实际是个街道厂,我哥是航运公司貨运队,我可不想回城来‘掮大包’。慧丽更惨,父母都在‘环卫处’;要是‘对口招工’,总不能去作个女时传祥吧?这两天,我们跑了六七个单位,看我哥的面子,他们嘴上都说得好,可一点行动也没有。昨天我哥打听到湖兴要建一个大丝绸厂,说是要招一二千人;木森,别回湖南了,一起去看看?”

      徐武兴致勃勃地侃侃而谈,虽然大有一厢情愿的成分,仍象一瓢瓢冰水,从头到脚,把林木森浇了个透心凉。原来在钱北“知青”的心目中,自己只是一个“指标额”;金德江有意避而不谈,一再约我去青山蚕种场,是怕我受刺激!林木森忍不住也泼了瓢“冰水”过去:

      “徐武,丝绸厂再大,招上二千人;厂里百分之八九十是女工,男职工算百分之二十,也就四百人;就算有百分之四十是技术工种,一百六十个保全工至少要有百分之七十是老工人吧?能招五六十个新工就不错了!当然,还有一百三四十个搬运、勤杂工指标。”

      徐武一下懵了;半晌才说:

      “向毛主席保证!我真的没想这么多。他姆妈的!湖兴怎么不办个大型的机械厂?”

      沈少宝见来客是徐支队长的兄弟,泡上“熏豆茶”,使忙张罗中饭。刚准备淘米,杨慧丽来了。打一个招呼,茶也不喝,一个劲催着徐武快走。

     “徐武,你哥让你马上去他哪里。快点,说是有紧急消息!”

      徐武顿时笑得合不拢嘴,说:

      “木森,肯定是丝绸厂答应了;这次我哥可动了‘硬关系’。在城里多玩两天;木森,明天我请你吃‘千张包子’。”

      徐武走后,林木森连着抽了二支烟,里里外外地一琢磨,他反而想开了。

      “知青”是一种非工、非农、非军、非学的特殊阶层;共同的命运会使他們产生共同的相怜,激起共同的动荡、不安份。困苦中,他们似乎更团结,因为相同的命运促使着他们要相互扶持;过去水火不容的“派别之争”只是一种儿戏!团结起来,“杀”出一条路! 面临着“独术桥”,他们的内心里忘却了情义,谁都明白,能踏上去的同时也就意味着更多的人落在身后。令林木森宽慰的是,既然国家开始了“招工”,就有了“进城”的希望。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大不了回湖南去。只是对照“招工条件”,首要一条是“不准谈恋爱”。

       还真感谢李金凤的“唾弃”!他姆妈的!同德江去青山蚕种场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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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4 空穴來風

 

     谁能料到,盛传城乡的“招工”竟然是场子虚乌有的闹剧。

      在“文革”的红色激潮里,人人都把“一颗红心献给党”;每当北京传来“最高指示”,喇叭一响,不需通知,人们深更半夜都会爬起床到广场集合欢呼庆祝,全城锣鼓喧天,跳着“忠字舞”的游行队伍遍布大街小巷。不等天亮,响应的大标语会贴满全城。而同时,“地下消息”也非常盛行。说是“鸡血能强身健体”;一夜之间,农村公鸡绝迹。

      林木森的母亲也打过“鸡血针”,还是他抱着只大雄鸡去替母亲排的队。

      大雄鸡有五斤重,是他二哥高中的一个同学家的“闹钟”。同学原想 “跳出农门”,他多读了二年书,赶上了“文革”,农村青年家里有一摊事,没有参加“文化大革命”,还是回家作了社员。俩个同学在街上碰见,很是高兴;同学听二哥要买公鸡,马上把二哥邀去他家。市井说是“毛鸡肉价”,公鸡一下卖到了三元一斤,比肉价翻了三四倍。在同学的坚持下,二哥二元一斤买的,来回走了六十里路;捧回了大雄鸡,全家很高兴。

      大雄鸡高高的鸡冠通红,高翘的尾巴毛黑里透出黛绿,高高的鸡爪又粗又黄。母亲有些犹豫,怕“造反派”借机抓父亲“辫子”。

      父亲说:“我的‘历史问题’与你无关;只是,这只鸡太张扬了些。”

      林木森没作声,拣最长的尾毛拔了七八根;二哥把碳素墨水涂在鸡冠上,又在鸡爪上抹些煤屑,用网兜紧紧兜上,再把脖子上的毛弄湿。横行庭院的“司晨官”变成了“秃尾巴落水鸡”。

      工厂职工医院大门口,贴着“鸡血治百病”的《辟谣通告》;门诊注射室前排着长长的队伍,聚集了众多的公鸡,有趾高气扬的、有萎缩一团的、还有刚刚会啼的“小毛鸡”。排队的人相互不作声,大家好象都不认识。

      母亲的担忧有道理,父亲的防范很有效;不时有“造反派”来巡视,并把一些捧着张扬公鸡的“黑五类”进行思想教育。他们回来时,面部毫无表情,只是手中的公鸡变小了。这样的事似乎挺理直气壮;“造反派”更需要旺盛的精力投入革命事业中去。

      林木森回家后,给抽了血的公鸡喂了半斤米;拿着公鸡的长长的尾巴毛四处炫耀。果然有“造反派”上门来,说了一番革命理论;以 二元五角一斤,兴高采烈地把公鸡抱了去。

      下班后,父母埋怨他,说:“作人要诚实!”

      林木森说:“要看对什么人!”

      二哥笑着说:“早知你这样精,我应多买二只回来。”

      湖兴“招工”的信息来源,谁也说不清。或许是四面八方汇集的“马路消息”, 唯一可佐证的是中央确实在二月的文件中规定“下乡两年以上‘知青’可作为招工对象。”1968年底1969年初是“上山下乡”运动最为波澜壮阔的时期,本来还有个“四个面向”(面向农村,面向基层,面向工矿,面向边疆),北京一道指示,66、67、68届的高、初中毕业生“一窝端”,共计达二百万人,全部下农村;全国的每座城市、每所学校、每条街道、每个家庭都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这股“上山下乡”的大潮。由此,几乎所有“城里人”都在关心、注视着政策动向;今年情况似乎很微妙。一、中央有“‘知青’可作为招工对象”的新精神;二、“知青”已在70年全面“断奶”,不足三个月,就吃光了“积蓄”,生活陷入困境;三、各级革委会今年都强调要注重“知青”扎实参加农业生产。“众星望月”之际,有些大队干部在执行上级指示,要求“知青”参加“双抢”的动员会上,直言不讳地说:“我是为了你们好,你们来‘上山下乡’,连‘双抢’都不参加,如果遇上‘招工、提干’,我怎么写推荐意见?”

      于是各种渠道集拢的信息,经过了层层的过滤、思索;虽然城乡之间的再三探赜索隐,仍是莫衷一是,却在一些人心底里点亮了一盞灯。 再经过相互的交流,又有些人添加了一些理想化设想,一套完美的“招工方案”在城乡半秘密地运行起来。

      一人传虚,众人传实。“双抢”后,“知青”大批回城,“招工方案”堂而皇之地浮出了水面;尽管各个单位领导都如坠五里云雾,却为自己的亲友感到幸慰,便宽慰道,“如果真有‘招工指标’,一定考虑!”

      消息越传越盛,许多原来不知道的家长叫回了蒙在鼓里的子女。暗地里“托门子”演变成公开地找单位。有“靠山”的相互打招呼,没有“靠山”的便聚集一起,商量对策。这是求菩萨告城隍神的事,一番商量后,没有“靠山”的“知青”们不争也不吵。三五成群,十人结伙地在城里游荡;聚上几十人往骆驼桥、小西街、府皇庙等城里热闹的地方临街一坐,无声胜有声;给“当权派”造成一个无形的压力。“知青”家家有,公安局、“城市民兵” 都无从着手,措手无策。听了汇报,市、县革委会更是莫名其妙,忙让市、县“知青办”出面辟谣。谁知一夜之间,谣言纷纭;说是“招工名额”被些“有权势的据为已有。”众议成林,市、县“知青办”招架不住。地、市、县委与各级革委紧急榷商,决定分而治之;一方面让各公社、大队派人进城,劝说“知青”返乡;一方面让各部门、单位领导带头,立即动员自己或亲友的“知青”子女返乡。

      徐武垂头丧气来找林木森时,林木森已作好回钱北的准备。

      徐武走后,姨妈见林木森情绪不对,饭也顾不上烧,就去找了甘平。甘平正在开“农办”的动员会,抽出身作了一番解释。姨妈把这个不知是好还是坏的消息带回来,林木森只是淡淡地一笑。

      “招工”的流产,对林木森算不上什么安慰;他很是茫然,不知怎样走出这个低谷困境?

      “向毛主席保证!这里一定有个阴谋。”徐武忿忿地说,“湖兴真的要建一个大丝绸厂,规模全省第一,号称‘东方丝绸之花’。木森,用脚趾头去想,也知道要‘招工’。向毛主席保证!肯定是省里插手,拿走了大批名额,县里摆不平;加上所有的‘知青’全‘返城’,阿猫阿狗都想挤这班船,县里怕闹事,只好暂停下来。”

      林木森听了心里有些不舒服;笑了笑,说:

      “这不是阴谋是‘阳谋’;连厂房都没建,怎么会‘招工’?徐武,今天回钱北吗?”

      徐武吞吞吐吐推说还有些事;又要林木森卖个面子给他哥哥。林木森弄清卖个面子是徐文想多两个“劝归返乡”的成绩;而徐武留下来是想请来劝归的大队干部吃餐“便饭”,再领他们到各“知青”家走走。

      徐武解释说:“他们对城里路不熟,我只是给他们带个路。”

      林木森想,田树勋的父亲田阿兴在县供销社工作,是库房的副主任,田树勋从九岁就生活在城里,是“湖兴二中”毕业的。李忠良的大舅哥王石头是城西公安分局副局长,钱北有他俩在,湖兴城还有找不到的地方?又一想,准是杨慧丽出的点子;她就热衷于这种“感情投资”。干脆卖个顺水人情。说:

      “我城里是我姨妈家;我也不想请他们吃饭。如果问起我,就说是你哥动员我回钱北了。”

       徐武很是高兴,再三“向毛主席保证!”只要听到“招工”的消息,第一个告诉林木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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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5 心灰意冷

 

          罱泥是江南农村的常规农活。

      “水、肥、土、种、密、保、工、管”是毛主席制定的农业生产的“八字宪法”。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肥从何来?河泥是大宗。利用河岸斜坡,在下面用泥围三面筑道“堤”,这块坑地叫“泥塘”。将罱的河泥拷进泥塘,沥干水,便可挑进水田旱地或桑林里。河泥要增加肥力需加工;春上掺上“青苗”,以刚结荚的蚕豆秆为主;夏天掺“湖草”,派青年人在太湖浅滩用竹杆去绞;铡成三寸左右的小节,混进泥里,沤上十天半个月。河泥变得黑黝黝地,散放出臭气,肥效不亚于猪羊粪。

       罱泥是重体力活,队里的男劳力都愿意干。一是工分高,干一天多计二分;二是“计件”,以五吨水泥船为标准,二人一天二船,干完收工。一般的还顺便给自己罱上半船,虽然又累还摸黑,但顺便使用队里的船和罱斗可以不付钱。大家争着干就排队轮班;拈阄排顺序,轮着来。

      林木森本不在罱泥人员的名单内,王兴荣唆使他说:

      “是个男人就得会罱泥,徐武就罱得蛮好。队里人多,顶多半个月轮上一回;如果轮上你不想罱,我替你。”

      林木森找了王阿土;王阿土说:“排了队就不好退出了。这样吧,过二天你先试一下。”

      今天王阿土就让王兴荣带林木森练练。

      罱泥的罱斗就有三十多斤。由两个用薄铁皮条铆合的簸箕组合,象一只能自由张合的蚌;张口部分是二指宽的厚铁条,联合处有一铁销,罱斗柄是两根七八米长的毛筋竹。罱泥时,人站住船的中舱隔仓踏板上,将罱斗插入河底,双手分握竹杆张开罱斗,便劲活动竹杆使罱斗张合将河泥刮拢,两根竹杆用力一夹,淤泥装进罱斗,顺势提起。装满淤泥的罱斗有八九十斤,借助水的浮力提近水面并不吃力,提进船舱却要股爆发力;人要弯腰略蹲,双手交换着边提边顺竹杆下移。罱斗提进船舱还得迅速打开,让淤泥掉入舱内;不然罱斗会重重地砸在船舷上,水泥船可吃不消。而这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动作还得一气呵成。还有一个关键是两人作业,必须一起一落,交换配合;若有人乱套,另一人也会乱了阵脚。

      按照王兴荣的示范,林木森先进行空斗操作;张、合、提、放,动作僵硬了些,还有板有眼。进入“半实战”,手臂感到吃力,速度慢了些,每次还罱了些泥。王兴荣见他已马马虎虎“入门”,便自顾自干活了。哪边他动作一快,林木森便不合拍了,总是提斗跟不上。不是换手太慢,竹杆留得过长,罱斗提不上船;就是换手时没有夹紧,罱斗里的泥在河里流失大半。水泥船隨两人动作左右起伏,王兴荣罱的泥越多,林木森这边就翘得越高,跟不上趟身体便摇晃起来;好在他的“桩子稳”,趔趄几下,站稳了。坏也坏在他“桩子稳”,两腿一“扎马”,提、放全凭腰、臂力,自然会更累;加上五趾并拢的“城里脚”,赤脚踏在坚硬的水泥舷帮上,硌得生疼。

      扭头看王兴荣,他是随双手操作时,借助大腿力,双脚自由地踏动,动作潇洒,腰也不累。试着罱了几个半斗,还真悟出了点门道。林木森把罱斗插入河底,刮动几下,双手一夹,提起,半蹲换手,左脚顺势移动,提——船突然晃起——王兴荣不知他这回多刮了二三下,在他前面提起罱斗,船帮受力一沉;林木森忙用左脚去踏稳,偏巧睬在船舷沿上,水泥船舷沿不象木船是园的,坚硬的夹角使他收回左脚的力。单腿操作,重心不稳;而王兴荣已张斗放泥,他手中正提罱斗,船一斜沉,林木森还没有来得及打开罱斗,连人带罱斗一起跌入中舱。好在有半船淤泥,人没事,只是成了一个“泥猴”。

       王兴荣先一惊,见林木森从泥舱爬起,满脸泥浆,忍不俊哈哈大笑起来。林木森搭着船舷跳进河里,洗去泥;王兴荣伸手拉他上船,俩人都不禁笑了起来。

      “来,抽烟。”王兴荣在船梢坐下,说,“尝到滋味了吧?作农活,就是逼出来的。多跌几次,就学会了。”

      林木森接过烟,猛地想到口袋里的香烟;掏出被河水浸透了的香烟,愤愤地抛入河中。

      林木森一早就呕了一肚皮的气。

       昨天下午,队里财务“对账”。早稻交了“公粮”,队里想“卖余粮,分点‘红’。”

      王阿土说:“不卖也不行。一是公社、大队下了任务, 二是‘双抢’ 期间,基本上各户都有‘借支’,清一下,大家心里有个数。”

      在生产队里社员日常遇上点事,手头紧;写个借条,让王阿土签个字,便去找保管员薛天康“支钱”。若是“富裕户”,有时字也不签;说,“我在队上有钱,提前支些用,谁又说什么闲话?”

      “对账”就是会计和保管理个数,队委和社员代表作个“审核”。王阿土说,林木森“有文化”,让他来作审核。 一叠借条,薛天康一张张地报,会计一笔笔记;回头他再整理出来,张榜公布,由各家“核对”。 三日内无异议,就列入各户的“财务分配”,从“分红额”中扣回。审核人员坐在一边听,只要不是“透支户”,谁也不吭声。

      念到“徐贞女”时,薛天康打了顿,迟疑一下,说,“三元。”随即将借条插进按时间顺序排好的借条的中间。

      林木森顿时生疑,伸手要看;薛天康犹豫一下,找出了借条。林木森一看,又气又恼,明明一个“2”字,被人加了一撇变成了“3”;这一撇还加得蹩脚,连接处都写出了头。

      会计见林木森皱眉,接过借条一看;他是老财务,立刻明白了,不由一笑。正巧,徐贞女路过,会计叫住了她,问:

      “阿三娘子,十二号你向队里借了多少钱?”

      “二元。”徐贞女很不以为然;队里有不成文的规定,每次借钱不超过二元的,可以不通过队长批准。

      会计说:“不对哟!条子上写的是三元。”

      徐贞女不由一怔;她见薛天康满脸通红,忙说:

      “哎呀!是三元;我记错了,是三元。”

      不过六天时间,二元、三元会记错?连当事人都承认,谁也没作声。林木森冷冷一笑,一元钱对于他毫不在意;何况这钱与他无关,按父母的咛嘱,他从不过问生产队里的“分红”。不过,薛天康在他心中的形象打了对折;你们唆使舅舅要我拿出家里的钱,还利用保管的权利在借条上“作手脚”。真把我当作墙上的“画片”了。欺人太甚!

      从城里回来后,林木森又变得冷漠了。流产的“招工”对他刺激颇深;今不如昔,连“知青”都把自己排到圈外。林木森总感到孤寂,却不想出门;为避免与李金凤单独相处,每天他借口热,端碗饭就坐到后门槛去吃,吃了晚饭他就躲在床上看书。蚊帐里灯光暗淡,他便温习美术来;或许当时是舍不得、或许是心有余悸、或许是因为纯属打发时间,林木森是在“脑”中作画。躺下,好象眼前铺开了一张画纸,花草树木,杂乱无章。可前面画后面丢,忙乎半天不知画了些什么?渐渐有了些眉目,能悟出些线条勾画线段;渐渐他能从“画布”上面“看”见图画来,兴趣由此浓厚,便开始“绘画”起细节来。林木森还入迷了,连白天都会进入作画的境界;队里人习惯了林木森的沉默寡言,都无所谓。

      “扯白话”的人见他早早躺在蚊帐里,问:“你不热吗?”

      “心静自然凉。”林木森答。他突然发现自己还有一个功能——能排除干扰,无论外屋“扯白话”的多热闹,他竟能作到充耳不闻。

      徐贞女却看出了门道,天康不见他俩……私下问李金凤;李金凤比姆妈还着急,可说是住在一间屋里,俩人连说话的机会都找不到。一个大姑娘,总不能去撩开他的蚊帐吧!

      清早,林木森正在后院“扎马歩”;听见舅舅回来了,在屋里唠叨。三角滩已进入收获期,按理舅舅不应该回家的;林木森心想,准是为了昨天对账的事。恶人先告状! 果然,刮进耳朵一句话,“整天装神弄鬼地,有时间不知道去收拾一下自留地?”林木森不由泛起一股烦燥,他仔细再听,却半天没听清一句;待耐下性进入“境界”,又听见舅舅高声说:“听见又怎样?一天一个鸡蛋供着,老子连‘潮烟’都抽不起,他一天二三角钱的香烟叼起,眼睛里还有没有我!”

      林木森正想进去评理,听见李金凤为他叫屈。李金凤说:

      “哪来的一天一个鸡蛋?吃了不到七天。鸡蛋上哪去了?你问姆妈。姐姐家的鸡蛋卖了买咸肉吃,打酱油买盐却上家里来拿鸡蛋……”

      李阿三说:“拿鸡蛋,拿鸡蛋;你姐姐拿两个鸡蛋又怎么啦!”

      李金凤说:“她拿了就拿了,别冤枉别人。”

      李阿三说:“怎么冤枉不冤枉,裤裆里没屎别人会闻到臭吗?”

      一股怒气涌上;林木森反坦然了。从城里回来,他一直犹豫是不是把五十元钱“透支款” 给舅妈;这么一来,他决定不交。大不了“单过”,正好用这钱置些东西。林木森连作了几个深呼吸,平静了情绪才进去。

      林木森进屋时,李金凤正舀好碗稀饭,他上前接过便吃;这是李金凤正吃的碗,近来林木森避开李金凤盛饭,总是捱到她吃好早饭才上桌。李金凤暗自一笑,没作声;重新拿了只碗,心想:让你也吃我的剩饭。

      正吃着,徐贞女从外面回来,把一元钱递给男人。李阿三瞟着林木森,嗓门调得老高,说:

     “是天康和金娥给的吧!”

      林木森冷冷地反诘:“是还的!”

      不等李阿三反应过来,林木森一口喝完稀饭,离开饭桌。等王阿土要他去罱泥,林木森才知道肚子里装的一大半是气。

      人一坐下,经神便松弛;林木森感到饿了。望望天,顶多十点钟,他不由烦燥起来。王兴荣不知他的心事,宽慰道:

     “学罱泥跌跤是常事;去年阿淦跌进船舱,还被罱斗划破了腿……”

      说曹操,曹操到。阿淦跑来了,说:

      “木森,阿土叔让你去‘直播田’; 叫我替你罱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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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6 “科學種田”

 

     远远望见上田滩田头围了一群人;林木森想起早上王阿土在“派活”时嘀咕了一声,“今天大队要来我们队开‘田头会’,肯定是挑我们没完成‘直播稻’面积的‘刺’来的。全队的人都干自己的活,不要拢来……”

      原来王阿土为此事让我去罱泥,看来还是没能逃脱。

      林木森已听说,大队的“直播稻”种植面积虽然得到了全公社的“状元”,但田树勋对几个落后队,特别是第二生产队很恼火;大队开会时,大队“贫代会”主任沈金生、田树勋等人提出要追究责任。蔡支书则认为,“对新生事物要给大家一个认识的过程;公社也没有‘下文’,何况有些大队连一亩都没有种。”追究的话才不了了之。原当这事情过去了,今天却来开“田头会”;指名点姓要自己到场,林木森暗忖,看来是给沈心田写的信惹祸了。

      稻禾已经分蘖,田里茂密一片,被风掠起层层绿浪。队里的妇女在红薯地里劳动,不时地探望田头的“田头会”。就要挖红薯了;必须先把间种的芝麻和地滩的黄豆这些附产品收回去。林木森很敬佩江南的农民,他们酷爱每一寸土地,简直到了见缝插针的地步。地头堤沿蚕豆和黄豆轮种,渠道河滩种有茨菇、芋头,连红薯垅里都间种上些芝麻。难怪社员们对“知青”不痛惜自留地又气又痛又无奈。看见林木森过来,妇女们有些骚动;她们心底是赞同“直播稻”,每年两季面对泥土背朝天,最辛苦的是她们;改为“直播稻”,至少可以免除清晨就去拔秧的劳累。

      “田头会”的人刚到,王阿桂便过来让阿淦去换林木森来开会;妇女队长阿芳婶立刻“嗅”出不对,忙追问,王阿桂苦着脸说:“他能干;大队要‘嘉奖’他!”妇女明白了;她们的对林木森的处境又有些同情了。

      “田头会”年年都要开八、九场;粮桑估产、冬修水利、农耕道规划……往日你争我吵特别热闹。今天却很是冷清,三四个大队委,七个生产队的十几个正、副队长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堆,相互递送“潮烟”,简单嘀咕两句,大多都半眯上眼睛养神。林木森远远地就听见田树勋在批评几个落后队。

     “‘直播稻’的优势已经很明显,苗正秧旺,有不少社员都说,‘看着都喜欢。’当初大队再三动员,要相信科学;提高农业生产的根本就是要‘科学种田’。有些人却自以为是,抱着‘老黄历’不放,搞经验主义;对‘新生事物’持怀疑态度,工作上硬要作‘小脚婆婆’,萎缩不前。多种一亩‘直播稻’,就可多收几百斤谷,现在看到了优势,后悔了?公社要兑现化肥指标,眼红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这就是教训……”

      李忠良发现林木森后,就一直看着他走拢;见他浑身湿透,脸上、衣服上泥点斑斑,心里很有些触动,这是当年那个踌躇满志、倨傲不羁的林木森吗?出于同情,李忠良便抢先招呼道:

      “林木森来了。听说你对‘直播稻’持有怀疑的态度;今年二队的‘直播稻’只种了三亩不到,现在证明你们保守了。‘知青’有文化,应作‘科学种田’的倡议者,所以让你也来看看,一起来听听。”

       一直蹲在一边,埋着头抽“潮烟”的王阿土倏地站了起来,说:

      “李主任,木森是个‘知青’,农业生产他懂什么?二队没完成大队的指标是我的责任,你责怪他干什么?”

      “李主任怎么会责怪他呢?就是因为他不懂农业生产,所以让他也来听听。”田树勋轻蔑地扫了林木森一眼,继续说,“今天大队在二队召开‘田头会’,就是让大家看看;尽管二队对种植‘直播稻’不理解,但二亩多‘直播稻’的生长优势也很明显。大家可以去七队看看,去学习、参观一下,在实践中得到教训!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社会实践中来,只能从社会的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这三项实践中来。’实践已证明,‘直播稻’是先进的,是科学的。虽然我们的工作遇到了些阻力,钱北大队还是夺得了公社的第一名!全公社十三个生产大队今年共完成‘直播稻’一百二十六亩;钱北大队就有四十一亩六分四厘,比第二名的万丰大队多了差不多十五亩。在钱北,七队完成最好,将近达到了十亩,一队、五队都是七亩,四队、六队是五亩,二队最少,还有三队,四亩都不到……”

       林木森根本无心去听田树勋的高谈阔论;他只觉得田树勋的无知。七队种植“直播稻”是花了血本,用了队里最好的田“五石丘”;而其他生产队大都用的是“二类田”,其中一队最突出,别看沈金生叫得凶,一队的“直播稻”是种在春上因“机耕路改造”而回垦的“夹生田”里。如此的环境差距, 种植的稻禾能一样吗?林木森感到闲暇无事,细观“直播稻”禾苗;虽说只比大田矮不到二三寸,翠绿一片,特别茂盛。“直播稻”的种谷用得多,加上播种时的粗心,有的每蔸竟有十四、五株禾苗;密匝匝挤在一起,禾苗细,有的还冒出嫩绿的蘖芽。林木森知道,“直播稻”的最大缺陷就是易倒伏;“晚粳七三”是长穗品种,即使能结穗,如此细弱的稻杆能承载长穗吗?林木森看到了希望,我没有输!

      “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社会实践中来”。毛主席的教导真英明!好胜的心理作祟下,使林木森象只“公鸡”——一只从水里爬起来,边抖动着身上被水粘成络束的羽毛,一边伸长脖子,准备“决斗”的公鸡。

      田树勋头一次主持“田头会”,异常地兴奋。在农村,尤其是大队干部,必须要懂生产,否则只是个“口头革命派”,社员会朝你撇嘴巴、使白眼。“直播稻”种植成功,将使他以带领“科学种田”的身份向实干革命派迈进了一大步。他必须认真管好“直播稻”;不,还应该发扬光大!

      “种了‘直播稻’,只是万里长征走了第一步;我们要管理好‘直播稻’,使‘直播稻’获得高产。高产靠密植,农业生产的‘八字宪法’中就有这一条。现在要促分蘖,‘直播稻’用的种谷比移插要多一至一点五倍;我们抓住了分蘖,也就会有比大田将近增加一点五倍、甚至二倍以上的禾苗。我们保守些,只以二倍的百分之八十五的增产率计算,就能增产……”

      林木森感到奇怪,三四个大队委,七个生产队的十几个正、副队长都是顶尖种田能手,难道没人发现问题吗?“直播稻”的分蘖期已经比大田晚了七八天,稻苗本禾纤细,不去干田促本禾,还要去灌水、施肥促分蘖?荒唐!他见田树勋“卡壳”了,略思索,便嘲弄地说:

      “‘晚粳七三’的亩产量在六百四五十斤;‘直播稻’增产二倍,以百分之八十五的增产率计算,应该是一千六百四十斤。”

      田树勋正为林木森的解围高兴,被队长们的笑声惊醒了;他不得已掏出昨晚的计算一看,自己的确写的是一千六百四十斤。田树勋一时懵了!鬼摸了脑壳;他悟到林木森是在讥嘲,脸一沉,严肃地说:

      “是一千六百四十斤,这是理论计算,亩产量可能会有不稳定的因素;但增产是肯定的,雷打不动的。林木森,计算亩产量要有一个慨算,有一个目标……”

      李忠良也对田树勋的夸夸其谈而暗自在笑;心想,要是以你的慨算、目标来估产,恐怕连生产队长们都会被社员们“生吞活剥”了不可。见田树勋恼羞成怒,林木森又欲与分辩,他忙说:

     “树勋,亩产量秋后再谈;你继续开会。林木森,跟我过来一下,还有些事情问你。”

      林木森也是一时冲动,没料到田树勋会当场翻脸;跟李忠良走到一边后,愤愤不平地想诉说,李忠良抢在他前面,滿脸严肃地说:

      “你很能干呀!林木森,竟写信给沈书记,公然反对种植‘直播稻’;全龙溪就是你懂‘科学种田’?还有,人贵有自知之明;你连最起码的社会常识都不清楚吗?怎么能在城里冒充大队的‘治保主任’呢?”

      林木森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了。他耷拉了脑袋,只有静听训斥了。压下了林木森的嚣张气焰,李忠良口气温和下来;说

     “林木森,犯点错误,改了就好,怎么能破罐子破摔呢?有关‘直播稻’的事,蔡支书替你揽下了。蔡支书昨天说,看任何事都要一分为二,林木森能公开表明态度,提出些不同的看法,就证明他对‘直播稻’的关心。既然是科学事物,我们就应允许别人有不同的看法。不是有句话,事实胜过雄辩吗?他还说,你为钱北作过贡献,现在受了挫折还能关心生产,更应该热情地鼓励、帮助你。蔡支书一早就去公社作解释去了;事情也到此为止。好了。林木森,好自为之!”

      林木森傻了;呆滞地坐在田埂上。徐武还是“出卖”了他!这种事可大可小;平日人们会视作“玩笑”,若有人认真,上纲上线,又是一条“辫子”。他姆妈的!为了场子虚乌有的“招工”,竟然去邀功请赏,出卖朋友。钱北真是是非之地,当时真该和金德江出去。

      “李忠良同你说了些什么?”王阿土过来,关心地说,“这些生产上的事,与你无关;你不必在意!”

      林木森没作声,连句客气话也没说,先拿过旱烟竿抽上一“锅”。“潮烟”劲大并不呛;旱烟竿抽的时间长了,里面残留烟气形成了一层“油”。猛地一吸,林木森咳了起来。

      王阿土笑了,说:“原来是烟‘饿’了。早点说嘛!”

      王阿土从口袋里小心地取出三四支烟,笑着说:

      “木森,别看大队今天要拔我王阿土的‘白旗’;可敬我烟的人还不少哩!都给你。请教一声,你看这‘直播稻’要促分蘖吗?”

     “阿土叔,是种韭菜吗?”

      王阿土哈哈地笑了;说:“行!你还真是‘老把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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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7 處靜觀動

 

         “田头会”后,林木森的名字在钱北街上被人重提;这次是同田树勋一起,作为了田树勋的反衬人物。 其实,暗地里赞同林木森的人多,但谁也不会公开说;含含糊糊地说了的,若再问,谁也不承认。

      “直播稻”是上面交代的“科学种田”,等同于政治任务;绝大数的人感到的是惊奇,一个“知青”会懂得“科学农技”(田树勋可是公社派出去学习的)!再者,胜负好坏也顶多还有二十天一个月。俗语说,“‘白露’白须须,‘秋分’稻穗齐。”“直播稻”究竟如何,一目了然。

      这几年种田还越种越稀罕,老历是种一季稻,过冬田种部分油菜,余下的田勤快的种点小麦,大都种草籽(紫云英)。先是改种“双季稻”;稻禾变矮了,稻谷反结得多了。只是不种草籽,田里的底气不足了。往年一开春,草籽疯长,绿茵茵地厚厚的一层,开着紫红色的花,整个田野都是沁人心脾的清香。待清明把草籽割断,田翻过,浸上水,三五天后,田里的水都浮着一层锈红色,散发出诱人的“肥气”。一季草籽管三年,田里的底气足,丰收就有了六成。现在不种草籽,有化肥,白花花的细圆颗粒,闻闻没有一点肥气,可撒到哪里哪里壮;特别是种小白菜,抓两把泡在水桶里,黄怏怏地里简直看着变成绿油油的,小白菜叶柄又白又宽又长。种菜的人却不喜欢吃,种出的菜少了从前的甜味。虽说味道不如从前,硬硬地,但“卖相好”。

      “新生事物”谁也不敢妄下雌黄,说不定,“直播稻”憋足了劲,一个晚上就窜了起来。还真别说,“直播稻”虽说没有窜起来,禾蔸特别旺;尤其是七队的“五石丘”,田里密匝匝地,伸腿不进。落后的还是二队、三队,这回多了个一队,半个四队,小半个六队;他们都是“学坏样”,看见二队、三队不去灌水、施肥促分蘖,也跟着干田促本禾起来。蔡阿毛是六队的,李忠良是三队的,沈金生是一队的,王大明是四队的……有他们在前面顶着,谁也不好吱声。大队里开会再也没人提起“直播稻”,田树勋也没吭声;“得魚而忘荃,得意而忘言。”“田头会”上,他所说“直播稻”亩产一千六百四十斤已被人暗地喻作“钱北一号”(1970年4月26日,我国成功发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东方红一号”)。

      钱北大队无形中出现了一场较量,形势好象在转向林木森,声势仍然掌握在田树勋这边。

       整个二队倒很平静,声势却激化在李阿三家里。金娥及时地把“田头会”的事告诉了继父;李阿三的嘴呵得好大,一个晚上没睡好。徐贞女送饭时,他让娘子带句话给林木森——“疯够了没有?”

      然而,徐贞女第二天送早饭来,说:

      “木森一个字也没说。他……他晚上还唱歌。”

      老俩口都琢磨不透,林木森是不唱歌的,至少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他唱歌。怕是受了刺激?

      李阿三忍了二天;第三天徐贞女来送饭,李阿三问:

      “戆头这几天怎么样?”

      徐贞女说:“没什么;好象整个大队都没动静。”

      李阿三感到奇怪,舒了一口气;不知怎么,心里却憋屈得慌,似乎有些不如意

      中饭是金娥送的;她对姆妈说:

      “我去三角滩一趟,顺便取点羊草。”

      金娥这次把事情全弄清了。她告诉继父,“直播稻”的责任是蔡支书担了;不过,有件事大队还不知道……

      李阿三理直气壮了,让金娥代看一下,回了家。队里正准备出工,三十多人坐在李阿三家门口“扯白话”。

      李阿三瞟了林木森一眼,认真地说:

     “阿土、阿桂正好都在,我提个意见。”

      王阿土笑着说:“欢迎!阿三哥,你说吧。”

      “改选队长!”李阿三见大家都围拢过来,又补了一句,“怎么?你们种了二三十年的田,还不如一个羽毛未丰的城里人?”

      面对李阿三的兴师问罪,王阿土感到惭愧;他忙表态,说:

      “阿三哥,你尽管放心!有什么事由我阿土承担,决不会牵涉到木森身上!” 

      “你承担?”李阿三迟疑了片刻,又说,“你能承担多少?戆头可是天上的知道一半,地上全知;这么大能耐,当个生产队长还委屈了!”

      大家这才“嚼”出了些味道,李阿三不是来兴师问罪,而是在责怪林木森。涉及到家务事,一时都还不好插嘴。徐贞女这才知道金娥去三角滩“嚼舌头”了;忙过来拦住李阿三,掩饰说:

      “你又瞎说些什么?队里谁也没说木森,就你整天胡思乱想;好了,回家歇气去。”

      王阿土也顺着话说:“就是。阿三哥,作田好坏田知道;‘直播稻’到底如何,顶多也再等上半个月……”

     “等上半个月?我看等不上半个月,他又该去龙溪茧站了!”

      徐贞女不高兴了。湖乡人讲“彩头”;你心里对木森再不满,也不能咒他“吃官司”。埋怨道:

      “你嘴巴里嚼蛆呀!好了,回三角滩去!”

      “我嚼蛆还是他放屁?”李阿三振振有词地说,“怎么?你去问问戆头说了些什么?说美国佬种‘直播稻’;我是乡下人都知道美国佬吃面包,戆头自以为是,瞎编美国佬种‘直播稻’来破坏生产……”

      众人哗然,大家还不知道有这档事。也真稀奇,吃面包、喝牛奶的美国佬种“直播稻”干什么?要是美国佬也种“直播稻”,我们就应该反对!

      议论一起,王阿土的脸色都变了;他怒视几个队委和上次参加开会的几个人,一面慌乱地说:

      “是谁多事?是谁瞎说?木森根本没说什么美国佬、英国佬的。种不种‘直播稻’是我作的决定,为什么要栽赃到木森身上?”

      上次参加开会的几个人相互一望,目光集中到王阿桂的脸上;王阿桂满脸通红,懊恼地支吾:

      “金娥这婆娘的嘴巴比屁股还快……”

      “没事。”一直坐在一边,强忍不吭声的林木森猛吸了二口烟,把烟屁股一丢,冷冷地说,“我说了,美国佬种‘直播稻’。去不去龙溪茧站,就看有没有第二个薛长寿了!”

      林木森说完,扛上铁耙便走。林木森这样公开叫板,薛天康顿时脸胀得通红,李阿三气得恨不能冲上去搧这狂妄的戆头两耳光。

      在众人惊诧目光中,王阿土大声喊:“出工!”

      这些日子里,林木森显得更加沉默;脸上却没有忧郁,只是时常撇撇嘴在心底自我嘲弄一番。“田头会”后,林木森感到自己象街上那个“右派”,在金陵大学不好好地教书,胡说八道一通;结果娘子离了婚,孤单一人赶回老家来。他整天疯疯癫癫地,嘴里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些什么,使人望而生畏又遭人同情。

      “知青”们是支持田树勋的;他们热衷于每一件“新生事物”,相信组织上的每一项决定,虽然“知青”们没有去探究“直播稻”倒底怎样,单凭田树勋与林木森俩人现在的身份,足可明了应该支持谁。

      通过几个队跟着二队干田促本禾,林木森的信心更坚定了,他会赢!对于“直播稻”倒底怎样,原来“老把式”们心里清楚得很。林木森深悟父亲抄写给他的“處靜而觀動”这段话的含意了。林木森寄望沈心田的最终表态,他企盼“直播稻”能扭转乾坤。

      可今天又遭到了重创,仇视他的人又是“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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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8 城里“出差”

 

      刚吃好晚饭,王兴荣来了;门也不进,说:

       “木森,拿件上衣;我们去城里运‘黄浆水’去。”

      “黄浆水”是城里“环卫处”收集的居民“马桶粪水”。每日清晨集中到西门外湖西大桥外堍的“支农办”,这里有五六个装得百吨的水泥池;再由“支农办”分给附近的公社,公社分配到大队,大队再分给生产队。按理说,“黄浆水”每天应该有上百船,可有时三十船都不到;有人说被城郊的湖滨二三个公社“截”住了,有的说“环卫处”的人懒,收集了后在附近找个厕所一倒全流进龙溪了。不过“黄浆水”又不要钱,一年能分到三五船就挺高兴了。

      连夜进城,大都是出差的人捎带了“私货”。果然,装了大半船的小白菜;顺着船舱叠得滿滿地,白茎绿叶惹人喜爱。

      运“黄浆水”是用水泥船。世界上第一艘水泥船是1848年由法国人J.L.兰波特制造。水泥船具有抗腐蚀性和耐久性,造价低廉,能节约木材和钢材。我国自1958年起开始建造钢筋混凝土船和钢丝网水泥船。造船厂依照船的模型用钢筋扎个框,编扎上钢丝网,灌上水泥沙浆。船的两头是“闷舱”,进出有个圆孔,盖着铸铁钣(类似城里街道上下水井)。钢丝网水泥船抗冲击性能差,怕撞;不过修补也方便,把水泥、河沙一和,一抹,水汽一干就能用。水泥船出远门不方便,问题是在睡舱。水泥比木材凉,铺上稻草可以对付;可就一个圆孔,热天进不了风,冬天留一点缝,风直往钻。睡到半夜,空气混沌,顶上汽水成珠,不时滴下几点,把被子弄湿,不出三天,稻草便潮濡濡地。

       一趟“差”是三个人。王兴荣领了差,叫了林木森和阿淦。在钱北港口泊了一下;朱丽洁拎着只篮上了船,说:

      “木森、阿淦,辛苦你们了!”

      说话间,递给一人一包“雄狮”香烟;又从篮里拿出些“炒货”,南瓜籽、葵花籽、炒蚕豆。原来小白菜是她家的。

      出门有人带“私货”,同行的人是欢迎的。虽然多些劳累,相互帮忙增加了情意;不是认为你贴心人家还不会请。再说句小气话,这一路的开销由他承担;你是出了差还赚了吃喝。

      林木森想出差。想出差就要会摇船;在湖乡,摇船是最平常的农活,林木森就是学不会。船是靠橹在水里的“之”字摆动而推行的;橹的活动支点是搁在船尾上的一个“橹柠头”上进行的。这是一个钢坯打制的圆状物,象门脚挡柱;橹上嵌有一小块硬木块,木块当中有个圆凹坑,略大于橹柠头的圆球状顶;搁上,前后搬摇摆动橹梆而不使橹掉下来就行。林木森掌握不好,不敢用力,怕橹从橹柠头上掉下来,越怕掉就越放不开,越放不开就越掉。摇不好船,大家就不愿意和他结伴出差。出差工分高,去趟城来回六十多里,每人可加二分工分,还有三角钱的“伙食补贴”。林木森在船上,只能“吊梢”;就是双手抓住橹和船舷帮相连的一根粗棕绳,隨同摇橹人的动作前后推拉,以助上一些劲,减轻些摇船人的力气。

      阿淦的名堂多,船进龙溪河,便张罗着“升帆”。

      风还顺,去城里是逆水;堤岸上桑林缓锾地向后移动。快“处暑”了,白天的太阳还晒人,晚上却有些秋凉了;河风吹来,大家都加上了长上衣。王兴荣以橹代舵,让阿淦把帆索挂在橹栓环里,说:

      “船速不快,你们休息吧。”

       阿淦就等这句话,把衣服一裹,蜷到后舱,不一会就扯起鼾声。朱丽洁依偎在王兴荣身边,俩人嘘寒问暖,嘀嘀咕咕。林木森背转身,依着船舷思索着“画” 了几幅画;河浪拍打船头,啪啪作响,渐渐感到有了“节奏”,他也睡着了。

      林木森醒来时,船已泊在湖兴城北门的码头上。他们正在洗小白菜。小白菜从下午拔起,捆扎一起,太阳一晒,又叠码成一堆,有些发烫,叶片发蔫。不过,一路不能沾水;不然焐在一起会发烫,叶片会变黄。到了地方后,再洗干净,让菜“醒”过来。王兴荣和阿淦只穿了条短裤,站在河水里;一次一手拿二把小白菜,往水里一浸,根对根一搓,四把一并,放进筐;筐满,提到岸上,顺着码头的台阶竖起排码。

      秋水凉了;他俩让朱丽洁在船上“丢”菜,叫林木森去岸上码菜。忙了一个多小时,小白菜上了岸;又舀水冲洗船舱,用竹筐占好摊位,一切停当;他俩趁朱丽洁拎着半篮米去换早点(乡下没粮票,到城里吃饭都得用米去换),到河里洗了一下,脱去短裤,“空档”穿上外衣裤。

      阿淦上岸,冲林木森一耸下身,挺认真地说:“沈金生卖菜——‘空档’!” 

      林木森一听,忍不住笑了。那是沈金生的“逸事”。湖乡男性传统服装是对襟衫,大裆裤。这个大裆裤的裤头七寸长,腰身特别肥大。穿着时腰身对折,先把裤腰朝左边一扯,贴着腰折叠再向右折,用口手按住用布裤带缚住。其优点除了浪费布,可能是护住了肚脐眼(一条裤子肚脐眼处就有三层)。哪天,沈金生进城卖小白菜,洗菜时把裤子弄湿了,只好穿儿子的“西式裤”。

      卖菜时沈金生就奇怪了,一家挨着摆两个摊,儿子那里忙不赢,他这里无人问津。后来见有人指点,沈金生才发现丢丑丢大了。原来他习惯了大裆裤,用布裤带一缚,忘了“西式裤”前面是开裆,要把扣子扣上。衩开“空档”吆喝,买菜的多是女性,刚拎起把小白菜,见卖菜的裆间黑乎乎一团,还不赶快丢下菜便走?一时间“沈金生卖菜——‘空档’。”成了钱北的笑谈。

      朱丽洁拎回一满篮的小包子;趁热,每人抓上就吃。五六个下肚,缓过性来,嘴里也有味道了。

      湖兴城里“名点”多,“百年老店”就有五六家;“同春楼”粽子、“丁记‘千张包子’”、“三鲜馆”馄饨、“府庙汤团”…… 好是好,价是价。一只粽子抵得半天的工分,城里人都很少光顾;居民天天要吃早点,必须经济实惠,将剩饭加水煮成“泡饭”为主体;顶多以烧饼、咸糕、油条、粢米饭作“四大硬件”。享受的人喝杯豆浆,奢侈的人用碗豆腐脑。农民无事不进城,进了城就应“开洋荤”;既要体面又不能作戆头,也总结了“四门名点”。“南门粉条西门饺,东门条糕北门包”;这就是“北门包”。北门码头潘公桥旁的小包子很有名;皮薄馅多,笋衣、蛋皮、粉丝剁得碎碎的,还掺了肉,还带汁,一口咬下,满嘴热油,又鲜又香。连尝带吃,半篮下肚。

      洗干净的小白菜吸饱了水,齐刷刷地挺直了茎,涨大了叶;再用水勺舀些水朝面上一淋,每扎小白菜的蔸里也浸了水。这样可以保持新鲜。

      蜷缩在后舱里,迷蒙了一会,沿河街上就热闹起来。

      先进场的是国营菜场和“菜贩”。

      国营菜场的开来辆“三轮卡”,拿块“牌价板”往街头一挂;这是“今日官价”,毫无商量余地。大家议论两句,围拢“三轮卡”,一个劲说好话,递上香烟,终于得到了一张纸;上面写着“收XX(菜名)XX斤”,下面署有XX菜场。你可以按纸条把菜送去菜场,价格虽低,但你卖掉了一大半,心里就踏实了一大半。

      “精明”的人不卖给国营菜场,自己零卖;一斤小白菜可以多卖三分钱,拆斤短两,扣去损耗,一百斤多卖二元钱笃定。胆大的少卖一些,拿了“纸条”,二三人合伙送一担去国营菜场;看看“行情”,街面上菜多,换个人,又合伙送一担去。纸条上没名没姓,不押钱不抵货,谁也不找谁。有些人胆小,恨不得一下全被“吃脱”;菜场来收菜基本是按一二个“挑担”作计量,如“收小白菜120斤”,正好一担。于是他便在装担上作文章;把小白菜尽量摊开,码高,一过秤,足有一百五六。也有故意分作二担,每担七八十斤。当然过秤时得陪笑脸、递香烟、讲好话;碰上“板面孔”,什么也不听,就按纸条收,超过五斤以上就让你挑回转。

       国营菜场收菜还有一条是相互交叉,让你挑着走上二里地;据说是防止农民往菜里掺水,挑到菜场过秤时一换菜场的筐(换筐一是验收;二是“好去皮”,统一计算),路上颠簸渗下的水便可清除了。可“精明人”有诀窍,快到菜场,累了歇一下;这时淋水,没等水渗下去就换到菜场的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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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9 “知青白菜”

 

          “菜贩”踩着三轮车,不急不慢地把三轮车锁在街上,到河滩上逛。

       国家的计划经济体制是不容许任何个体经济、个体经营者存在的,对一切敢于搞个人交易的行为一律视为投机倒把。湖兴是个商业城市,小工业者、小商小贩多,几经“联营”,仍有一些人无法解决。商业部门做的是大市场,掌握了一定实物权利,是“上等人”。“菜贩”走街串巷,态度好,菜好,正好解决了“双职工”和“晚班”工人需要,因而,有关部门便睁只眼闭只眼了。“菜贩”的价比国营菜场每斤要高上三五厘钱,但对菜很挑剔;菜要好,还又扣水又压秤,农民不喜欢他们又不得不与他们打交道。

      王兴荣去国营菜场“扎纸条”去了;阿淦挺老道地与“菜贩”们周旋,来了七八个“菜贩”,谈上六七个回合,双方砍上五六次价,大都在二厘钱的差价来回折腾。

      林木森蹲在一边看热闹,慢慢悟出了门道;“菜贩”们其实在等时机,一旦国营菜场“停盘”,街面上的菜多,他们就会压价。一百斤菜讲来说去就相差三五角钱,“菜贩”们并不在乎;他们在乎的是“面子”(一厘钱的上下,就可以在同伴中吹嘘或者被奚落),玩的是“兴趣”(“开市”还早,回去又不能睡觉;不如泡在这里热闹)。

      林木森瞄准了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子,上去叫声“大哥”;递上一支烟。

     “谢谢!”胖子说,“听口音你是外地人?”

     “大哥真行!我是湖南的。”

     “‘知青’,对不对?投亲靠友。你怎么来卖菜?”

      林木森轻轻叹了一声,说:“亲戚家的。”

      “啊——”胖子从叹气声中听到了一种人生的无奈,陪着也叹了声。安慰道,“兄弟,湖兴农村要比外面强多了;我兄弟去了黑龙江,苦!一年里大半年生活在雪地里,骨头都冻酥……投亲靠友,难!是在吃‘看眼饭’!兄弟,你的菜呢?”

      胖子二话不说,叫来一个伙伴,以高出国营菜场每斤五厘的价秤去了四百多斤。他离开时,林木森递给他二把小白菜,说:

      “大哥,拿二把菜回家尝尝。”

      胖子接过菜,小心地用网袋兜上挂在扶把上;用力拍拍林木森的肩,说:

      “兄弟,我姓鲁,人家都叫我鲁胖子。下回进城来捎个信给我!”

      王兴荣回来,听朱丽洁一说,乐得哈哈大笑,说:

      “木森真行!早知道你这么能耐,我去轧热闹干什么?”

      阿淦嘴一撇,说:“鲁胖子真有趣,装了满满一车小白菜,木森送他二把,他也收下。”

      朱丽洁说:“车上装的是‘生意’,木森送的是‘情义’。你没注意他把这二把小白菜小心地挂在车扶把上吗?鲁大哥是个讲情义的人!”

      林木森闻之憬然,朱丽洁的文化修养,思维能力都不逊于朱丽雯。朱丽洁只有小学文凭;她成绩是钱北小学最好的,因“家庭成份”龙溪中学不录取她。或许正是这点,她谈婚论嫁的标准是看出身,贫下中农是硬杠杠;选择了王兴荣。虽说不合理,但这是当时的时尚。

      天刚泛白,就得“站摊”。卖了四百多斤,大家心里安稳多了。很快,沿河街面热闹起来;熟食、面食、肉鱼禽蛋,蔬菜摊紧挨相连,买卖声喧闹起来。王兴荣和阿淦各持一杆秤,朱丽洁管收钱,林木森负责运输。街上的人越来越多,菜摊也不少;居民的生活也挺紧巴,拎着小菜篮的妇女们会从南走到北,把“行情”看透,再根据各方汇聚信息,一番琢磨,才会下决心。林木森看着人来人往都不停脚步,禁不住也帮着叫卖起来。他这外地口音,一开腔就招惹人。

      一位阿姨好奇,一问;听说是“知青”,忙问林木森:

      “乡下怎样?生活苦吗?累不累?”

      “还好。阿姨,你家也有‘知青’!”

      “我女儿在参加‘学习班’;最近也要‘插队’了,去龙溪公社。”

     “真巧!阿姨,我就是龙溪公社的。阿姨,放心;龙溪的人可关心‘知青’ 了,你女儿决不会受委屈的。”

     “是吗?”阿姨受到安慰,很高兴,又问,“你怎么来卖菜呀?”

      林木森笑了笑,说:“阿姨,买把小菜吧?”

      阿姨再看,林木森挺英俊的脸上呈现着疲惫;穿着件破旧的自制军上衣,敞开衣襟露出蓝白相间的“海魂衫”,下身一条蓝咔叽裤,浑身上下湿漉漉,还溅着泥点子,粘着稻草屑。她不由想起自家将要“插队”的女儿,叹了口气,说:

      “真是作孽!这小白菜是你的吗?”

      不等林木森开口,阿淦接了话,说:“正是,阿姨,‘知青’种点菜不容易,帮帮忙吧!”

      阿姨一听,心都疼了;转过身,大声招呼周围的人,“李家妈妈,快来看看,赵家阿姨,快些来!这是‘知青’小白菜。哎哟,小青年可不容易!每日要出工,劳累得不得了;还种小白菜,这小白菜水嫩嫩地,交关清爽。哎哟,二奶奶,快来,相帮买一把回去。看见他,我就想到你的大孙子……”

      众人闻声围拢,林木森成了“主角”;大家不挑不选,只顾从他手上接小白菜,有的还二把三把地买。走了一批又叫来一拨,大家仿佛见到自己的孩子在卖菜,又痛又怜,也不还价,有的还不要找零。人刚少下来,来了一个三十多岁大姐,叫来二三个人,说是某某单位食堂的,把剩下的一百几十斤“分”了。那位二奶奶买了菜,立在一边,等人散去,拉着林木森的手,替他摘去身上稻草屑;叮嘱道:

     “要小心身体;还有菜就送过来,人老了,只喜欢吃点青菜。”

      象是在作梦,“早市”正热闹,小白菜卖完了。王兴荣和阿淦呵开的嘴半天没合拢;林木森心里热乎乎地,“知青”牵扯着父母家人的心;朱丽洁望着篮子里的钱,眼眶都红了;要请他们“下馆子”。

     “你真的不要客气。”林木森说,“你家情况我还不知道,六个人只有三个‘半劳力’。好不容易捡了个便宜,我们赶紧去装‘黄浆水’,收个早工!”

       船到西门外,还排了前几名;二小时后,就顺顺利利地回转了。

       满载的水泥船几乎是贴着水面运行;拍打船头的河水不时地涌上船头,荡进前舱,船帮两侧不时溢出小股的黄流。太阳晒着满舱荡动的粪水,一阵阵臭气被风刮来;林木森奋力推拉橹绳,人一累,嗅觉便会迟钝。很快呼吸正常了,肚子也饿了。林木森与阿淦一班;待王兴荣与朱丽洁来换班,阿淦便从竹篮抓了五六个包子,踏着船帮走到船头,一跪,俯下头,用掌作勺,一口包子一口河水,吃得好开心。

      林木森一口气吃了三个包子;冷包子馅汁被吸干了,皮硬面干,吃了更渴。河水诱惑着他也到船头,掬喝龙溪河水;河水是微黄色,很清凉。饥饿,使人应时生存。

      到钱北,正赶上“饭时”;社员们都很意外。

      李新华问阿淦:“你们要卖小白菜;怎么就回来了?”

      “有林木森出面,再来三船小白菜,也好卖。”

      阿淦有声有色地把卖菜的过程吹嘘了一遍。

      林木森吃了中饭,美美地睡了一觉;他作梦回到了家里……

     李新华和阿淦都有小白菜要卖;他俩惦着“知青菜”这块“招牌”,便与别人“换班”,第三天也去湖兴城运“黄浆水”。

       这次小白菜更多,蔡红玉也搭了一股。林木森这回象是去“搭顺风船”;去的人多,阿淦父子,蔡红玉姐弟,加上新华是行船高手,连“吊梢”却几乎没林木森的份。林木森发现,蔡红玉是做生意行家;她说服大家统一销售,“一起出门,谁家的菜没卖好,大家心里也不痛快。”于是,把各家的菜分成三类,称“干货”计数。头等菜打“知青菜”牌子零售卖,虽说市场上打“知青菜”的有五六家,四五百斤,菜好也好销。中等的八九百斤菜,“批发”为主;鲁大哥带人拖去大半,也卖得很顺利。三类菜二三百斤由她上阵,瞄准三五个单位食堂的采购员,一番搭讪,嘻嘻哈哈,请他们吃了一顿“早点”,不但把菜全卖了,还捎带了隔壁摊位的滞销货,从中赚了些差价,连同自己的早点、香烟钱全赚了回来。

      高高兴出门去,喜笑颜开回转来。林木森发现,蔡红玉对李新华过于亲昵;退一步想,他们两家只隔一条街,从小玩在一起,对这“失恋”的哥哥,自然会关心多一些。

      回到钱北就听说:“大队通知,今天提前收工;晚上放电影”

      蔡红玉让每家凑了五角钱,说辛苦了林木森,给徐贞女“买点小菜。”徐贞女笑得嘴都合不拢。李阿三却大为不满,一撇嘴,说:

      “掮块牌子替别人吆喝。有本事自己也种块去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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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 食色,性也

          大队放电影如同过节。

      去年“庐山会议”(中共九届二中全会)后,开展了“批陈整风”运动;城里流传着些小道消息,说什么“总司令部有人闹分裂。”“‘庐山会议’揪出的*伯达还有‘后台’。”很快被严肃制止,还抓了几个造谣者。这些不涉及到基层的政治运动,对农村没有影响。为证实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公社放映队进行巡回放映;按公社的指示,大队要求各生产队提前收工,让社员早点吃晚饭好看加演的《新闻简报》。这次放映的是革命板戏《智取威虎山》,加演的《新闻简报》有四集。下午,挂在戏台两边的高音喇叭就把革命歌曲唱的整个大队都意志昂扬。各家忙着炒瓜子、蚕豆。青年男女也借机交往。

     “轧热闹”的场合已撩不动林木森的兴致;他感到没有朋友,有“朋友”的成双结对,打单身的结伙成帮,“知青”们话不投机。吃了晚饭,在外面转了一圈,林木森便在后院扎马步;等屋里熄了灯,溜回里屋,躺在小床上看书。

      李金凤一股风似地跑进来,见到林木森不由一愣,半晌,问:

      “你在家……怎么不去看电影?”

     “……我看过了。”

      李金凤到床旮旯解小便,一阵极富刺激性的尿液湍急声响引起林木森的注意,他努力地压抑燥乱的心情,轻叹了一声。李金凤似乎从叹息中体察出他的原由,不由也叹了口气。自从“呸”了林木森一口后,半个多月,林木森一直回避与李金凤单独相处。显然是伤了心!李金凤一直感到大家,包括阿爸、姆妈对林木森不公平;没料到,伤害他最深的是自己。“小姐妹”笑蔡红玉“吃冷饭”,蔡红玉辩解说,“男人是猫,偷腥;吃不到会嫉恨!”他是我的男人,早晚都是他的。为什么要作践他,伤他的自尊?李金凤疚悔自己的任性。

      在外屋转了一圈,李金凤决定打破僵局;她用湿毛巾捂住发烫的脸,思虑再三,走到小床前,低声问:

      “想吃糖吗?” 林木森抬头,她两手空空,嘴里咬着块水果糖;伸手去接,她把糖缩回嘴里。林木森收回手,糖又吐出一半;望着她努动的嘴,林木森迟疑伸手到她嘴边,糖又缩进口里。

      李金凤含糊地咕了一声:

     “你要不要?”

      李金凤把糖又吐出一半;林木森从她绯红的脸,半眯的眼里得到一种暗示。他站起来,试探着把嘴凑上去,李金凤羞怩地转过身,低声说:

      “刚才你不要,现在不给了。”

      “不行,我要。”

      一股青春的躁热使林木森周身激奋;他伸手扳住李金凤的肩膀,她一扭身,挣开他的双手;见她欲跑,林木森一把搂住,正抱在她胸脯上……

      “你、松开……”李金凤嗔道,“你……你真坏……”

      林木森正想松开手;李金凤身体后仰,无力地倒在他的怀中。说不清激动还是兴奋,林木森触到两团柔和的*房,手掌心都在冒汗。

      门外有人在叫金凤。

      “是红玉。你真的不去看看?我去了。”

      走到后门口,李金凤低声说:“不要闩后门。”

      林木森怎么也静不下来,总感到手上怪怪的;他摸过沈梅英的*房,软软的,只是好一阵的心跳。书已看不进了,靠在床上抽了二支烟。不行!他正告自己;不能这样,前途要紧!又想,前途在哪?沈心田不已看过信吗?话都没一句。不就损失一百二十六亩田,为保红色江山不变色,局部牺牲算什么?真心实意为农业生产,热面孔贴冷屁股!老子真他姆妈的戆头!一旦“招工”,还是田树勋排第一…… “食色,性也”;人的本性渐渐融化了他的防御意志。

      迷迷糊之间,后门被推开;李金凤回来了。她到屋外舀了凉水,咕噜咕噜喝下;有些嗔怪地问:

     “怎么就睡了?”

     “你怎么就回来了?”林木森的心底荡起涟漪;似乎期待着什么。

      “红玉的‘毛脚女婿’来了;夹在一起,没趣。”

      李金凤走到大床前换衣裳,准备放下蚊帐的手,僵持了一下,缩了回去。

     “我陪你去。”林木森说,声音中充满着挑逗。

     “真的?”李金凤一听,转过身;她衬衣散开,家常的圆领衫偏小,丰满的*房显得胀鼓鼓地。“骗人!你,你看什么……还盯着看……”

      “看都不许看?我,我偏看。”

      “看,给你看——”

      李金凤逼进几步,高耸的胸脯几乎挺到林木森的眼皮下;林木森下意识地往后一让,险些仰倒在床上。李金凤咯咯地笑了。林木森从笑声中得到勇气,双手一搂;李金凤跌坐在他腿上,头正枕着他的肩。灯下,杏仁脸胀得通红,大眼睛微闭,丰满的唇撅起;他嗅到一股咸咸的汗液味,带有少女的特有的幽香。两张嘴紧紧贴在一起,鼻孔急促喘着,两颗心都在激奋地跳跃。他俩亲吻,进行笨拙而纯情的初吻;只是两张嘴贴在一起,相互努摩,唇与齿之间抚擦…… 直到外面人声嘈杂;电影散场了,俩人才依恋不舍地分开。

      徐贞女回来,见他俩各躺在一张床上,奇怪地问:

      “怎么这么早就睡了?”

      李金凤答:“人太多。我没等演完就回来了。”

      想想也对。徐贞女上了床,发现女儿翻来覆去睡不着,搅得她也无法睡,气得往李金凤腿上打一巴掌;责怪道:“你折腾什么?”

      “痛呀!”女儿嚷道,蒙在被子里咯咯地笑。

      早上,李金凤一声不响地替林木森倒好洗脸水。林木森洗脸后,她就着水,用他的毛巾洗了脸。徐贞女一时惊诧了——男女之间,只有夫妻才共用洗脸巾。家里一直是母女俩合用一条毛巾的——女儿今天与林木森合用毛巾?想到昨晚的情况,瞧着饭桌上两个笑眼相视的孩子;徐贞女笑了 。

      徐贞女识破女儿和木森的隐秘,翻出一堆破衣服;吃中饭时,对女儿说:

     “你也吃十七的饭了,该学做针线活了。”

     “这么多;看,这些能补吗?”

     “没说让你都补。缝缝补补,把有用的剪下来,补在好的上面;没用的清一清,打碗浆,粘起来作布壳,好做鞋垫;过日子要会精打细算。笑脏笑破不笑补,笑馋笑懒不笑穷……”

      “好了。真麻烦!”李金凤见林木森偷着乐,说,“你高兴什么?除非你陪我,要不我不补。”

      “我又不会针线活。”

      “那你就看书。”徐贞女狡黠地一笑,“顺便帮我看着她,不让他偷懒!”

      从此 俩人被“关”在里屋。一个看书,一个做针线活。看书的翻不了几页,就把手伸进做针线活的怀里。李金凤会靠在他肩头,喘息一阵,撅起嘴来主动亲吻他;有时会相互吮吸嘴唇,力度大,嘴唇会痛,心里却美滋滋地。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被情撩动的男女,忘却了世间事,沉迷在耳鬓厮磨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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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 忍辱含垢

         隔了一天,王阿桂来请林木帮忙卖小白菜。这回不是队上出差;他说,按队里出差规矩,划十二分工分,补贴五角钱。

      林木森知道王阿桂的“小算盘”,不想去;对王阿桂说,“知青菜”的牌子不灵了。李阿三却抢着答应了,责怪木森说:

      “乡里乡亲帮忙卖点菜有多大点事?阿桂,什么工分不工分,我就当他进城去玩了一天。”

      林木森没再吭声;虽然王阿桂平日里与他有些芥蒂,阿桂的儿子阿乾与他关系不错。

      王阿桂租用了队里一条一吨小木船,满满堆了近千斤小白菜。小木船只需一个人摇,阿乾叫林木森到后梢来,王阿桂说:

      “木森又不会摇船,就在船头休息,有什么事可以照应一下。”

      舱里全是菜,林木森只能盘腿坐在船头,河风吹拂,整个身体渐渐冷了。小木船晃荡,河水拍打着船头。林木森不敢睡,顶着风睡着了肯定会感冒,还怕掉入龙溪河,便不停地“画画”, 不停地抽烟。

      王阿桂挺高兴,唱起了《游南山》:

      “一橹摇进北城门,垃圾场头换粪人, 橹前有个盐公堂,橹后有个武衙门。郎哥说话船公听,骆驼桥上买点心。 船公撑篙桥下停,潘三快步上岸埠,三脚两步上大桥,骆驼桥上好风光, 吕祖虽已飞仙去,桥上留下卖丹处。大桥直落到东街,前面就是天成斋, 细花茶食都买到,急忙回转下船舱……”

      歌中所唱“骆驼桥上好风光, 吕祖虽已飞仙去,桥上留下卖丹处。”是传说“八仙”吕纯阳在骆驼桥上卖汤团,将仙丹放在最小的汤团里,结果众人都不要。可谓人心贪婪,世事不古。

      王阿桂父子俩挤在后梢,轮着摇船进了城。林木森撑篙停船,淌水下锚。船一停好,王阿桂就把小白菜往河里拋,林木森便到河里去洗菜。夜里水凉,他腿肚子顿时起了鸡皮疙瘩,只有拼命搓洗小白菜来驱寒。王阿桂洗菜方式与王兴荣、李新华他们不同,不是边拿边洗,先一个劲把小白菜全丢进河里,让阿乾拿根竹篙缚在船头,另一头用石头压住,拦在下水处,不让菜飘走。他要林木森不必洗,说: “浸了水,泥巴就没了,你把菜在水里荡荡,放进箩筐里就行了。”

      林木森照话办理,王阿桂便叫阿乾把装了菜的箩筐挑到岸上去码好。一个洗菜一个码菜一个挑,没人守,小白菜浮在面,朝下游晃荡;王阿桂只是催也不下河帮一把,林木森只得埋着头抓紧把它们捞起来。等水面上没有小白菜时,林木森弄不清浑身是汗水还是河水;他慢慢地伸直腰,感到腿都僵住了一样,半天没能迈开步。

     “辛苦了,木森。”王阿桂递过一支烟,说,“你与阿乾歇歇,我去占摊位。”

      林木森把烟叼在嘴上,装着洗脚,待王阿桂走开,双手撑住木船的舷帮,一用劲,坐在船上。心里不由有种怨气,你真把我当作顾工,我就干脆做帮工;只做事,不作主。王阿桂提了半筐菜,摆了个双人摊;便去换早点去了。

      “菜贩”进场了。鲁胖子头一次见阿乾,见林木森坐在一边又不吭声,便让其他人与阿乾谈;“菜贩”很干脆,让阿乾先打听下行情再谈。阿乾转了一圈,当即做主,成功了二单四百斤。“菜贩”正准备装车时,王阿桂回来了;他忙请教姓名,一听不是鲁胖子,价也不问,他拉长脸,要加价。“菜贩”二话没说,转身便走了。

      “戆头!”王阿桂责怪儿子,说,“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这些‘精门槛’会便宜你吗?”

      王阿桂盯着“菜贩”,待他与“邻居”成交走后,过去一问;得知他卖的比自己还便宜。“邻居”说:“他们是鲁胖子一伙的,看着帮你卖菜的‘知青’的面子,价格才高些。”

      王阿桂懊悔了;想让林木森再去找“菜贩”,批发时辰过了。

      王阿桂换来十二块“松糕”;这是一种粳米食品,面上粘有红、绿丝,黑芝麻,糕里掺有枣丝;发的松松软软,又甜又香,就是不抵饿。

      等集市热闹,王阿桂装了半担小白菜,到河里连筐一浸,一路淌着水,挑到菜摊上,大声吆喝: “知青小白菜;知青小白菜;大家来买呀!”

      市场上十个菜摊有八九都打“知青牌”。买菜的见多了已不为所动,只顾着低着头挑菜。王阿桂的菜,拎在手上还淌得水出,又没洗干净;有几个熟面孔上来掂一掂,放下便走。林木森刚要开口,见到熟面孔都侧开脸装着不认识他,咧开嘴怎么也发不出声。王阿桂急了,叫喊的唾沫四溅;看着隔壁的菜摊围拢了人,不由埋怨起林木森来:

      “你喊呀!怎么啦?菜都洗不好,你是来帮我,还是来看老子笑话的!”

      林木森有苦说不出,只好摇头。阿乾夹在中间,挺为难;灵机一动,便去装了一担菜,叫上林木森到另一边设了个摊。这担菜没浸水,零零碎碎卖了大半;太阳已升起,买菜的渐稀少了下来。

      林木森说:“我再摆个摊吧!”

      林木森装了大半担菜,被王阿桂拦住了。

      “你这是干什么?水都不浸就挑上来!”

      “阿桂叔,不能浸……”

      “什么能不能?摆这么多摊有屁用,要就在这里卖。耍什么花招?”

       一股热血冲上林木森脑袋;原来他怕自己昧钱!阿乾瞧见不妙,赶紧过来接过担子。林木森低着头跟他走,被一个人拦住;他认出是上次帮忙找单位食堂的大姐。

      大姐问他: “你是龙溪的‘知青’,怎么又来卖小白菜?”

     “社员让我帮忙。能帮帮忙吗?大姐。”

      大姐摇摇头,没吭声。林木森回到菜摊,阿乾递支烟,小心地赔礼说:

      “对不起!菜浸了水,卖不掉会烂。我阿爸是心急……”

      “没什么,我俩分开卖,会快些。”

      俩人正打算分开设摊,来了一个单位食堂的人;把他俩的菜全都买了。阿乾说:“我那边还有。”

     “行了。是看你这担菜没浸水,我才卖个人情给肖姐的。”

      采购员说着,推着三轮车走了。原来是那位大姐——肖姐帮的忙。

      市场上的人渐渐少了;王阿桂叫儿子收摊,要转到东门外去卖。湖兴城的格局是“南商北湖,东厂西兵”;东门外是湖兴的工业区,单是有规模的丝绸厂就有六七家。把小白菜装上船后,王阿桂拦住了林木森,冷冷地说:

      “好了;我可不敢劳驾你了。你回去吧!”

      林木森不由傻愣了。

      木船撑离岸,阿乾停下橹,说:“阿爸,给木森中饭钱。”

      “中饭钱?老子的早饭都喂了狗!”

      屈辱的泪水涌人林木森的眼眶,他转身便走。阿乾跳下船,淌水上岸,追上林木森,连声说“对不起!”把钱塞在他的衣口袋里。林木森看着阿乾上了船。听见王阿桂问:“戆头!给了多少钱?”

      阿乾大声说:“五角钱。还走不走?要去晚了,谁还买?要是‘批发’掉,有这些麻烦吗?”

      王阿桂挺后悔;对林木森太过分了,这里又没有他的错。“知青”就他妈的矫情;一句话不对,就使阴招。你在火里,他在水里;看着你焦头烂额,也不吭气。他说一声批菜的是鲁胖子一伙的,四五百斤菜不就出手了。王阿桂回头望,林木森已离开了码头。林木森倒想开了。

      受到“创伤”的人,心底会留下阴影;少年时期的冷嘲热讽已使林木森有了种自我解脱的心理。小白菜从播种到“出棚”二十二三天,别的不说,每天要在太阳下山时,担水浇菜;一担就是十七八担,肩头皮都担脱。如果卖不掉,几个折腾会发黄起斑点变烂。看着银子化成水;真可惜!

      走到潘公桥,沿街的饮食店飘来阵阵香味。林木森顿觉饿了;掏出钱一看,阿乾给的是一元钱,心里腾起一股热。正要去买包子,他又怔住了;没有粮票,没有米,有钱也买不到吃的。只有去找姨妈,走了两步林木森又停住了脚。不行,姨妈见我如此狼狈,一定会“心旰,宝贝,作孽”地说个没完。对了,钱北的航船都是泊在潘公桥堍;等船一到,就有米借了。林木森倚桥头栏杆一坐,点了一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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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2 心存余悸

 

        “你的菜卖完了吗?”

      林木森抬头,原来是帮忙找“单位食堂”的那位大姐。她正准备推自行车过桥去;见到林木森停下来问。

      林木森支吾道:“卖、卖了吧。肖、肖姐,刚才多谢你了……”

      肖姐问:“你怎么总帮人卖菜;不出工吗?”

      “前二次是来城里运‘黄浆水’;他们说我卖得好,请我卖……”林木森自我解嘲地补了一句,“今天的运气不好!”

      “作事要讲诚心。今天的菜简直是泡在泥水里,买菜的人又不傻。你等谁?” 

      “不等谁。他们去东门卖菜了……我、我先回去。”

      肖姐笑了。码头上的一幕她是亲眼目睹的,原以为这个“知青”会愤愤不平地“控诉”;受到屈辱而能忍,可见他的心灵承受了更多的的创伤。难怪总感到他脸上有一抹忧伤。又揣测地问:

      “你吃早饭了吗?是不是没带钱?”

      “我有钱……”林木森心里别扭极了。被她这一问,肚子更饿了。

      肖姐见他有了扺触的情绪,推着自行车走了几级台阶;忍不住又停住,问:

      “真的有钱吗?”

      “有。”林木森从她眼中看到信赖,说,“没有米;哦,肖姐,没粮票……”

      肖姐“啊”了一声,去摸口袋;她的脸突然胀得通红,侧转身,从裤腰的“表口袋”掏出了一元钱。说:

      “不好意思;我没带皮夹。你去前面那家大饮食店,他们可以不用粮票。每斤包子贵二角钱。来,把钱拿上!”

      “不用;肖姐,我真的有钱。”林木森将手中的一元钱扬了扬。

      “等等。”肖姐小声说,“你不要说没粮票;买了先吃一个,把钱给他们……”

      作“违规事”,脸皮要老,气派要足。林木森走到柜台前,理直气壮地要了一斤包子,服务员用盘子装好;他拿了只包子咬了一口,把一元钱放在柜台上。服务员望着他,等粮票;他望着服务员,等找钱。服务员侧开脸,找了五角钱,说: 

      “汤自己舀。”

      在店里吃包子真惬意!热腾腾的包子;还能喝碗不要钱的汤。湖兴许多饮食店为标榜自家是“老店”,在店里柜台边放有锅“老汤”;汤是在厨房里用猪骨头熬好,不时地添补。“老汤”终年在炉灶上煨着,汤面上葱花在油花里翻滚。用长柄勺一搅,会浮起鸡蛋丝;运气好,还可舀上些肉沫沐。

      盛汤是小饭碗。林木森舀了二碗汤,服务员拦住了他;说:

     “免费汤一人只能喝一碗;要多喝就得花钱买。”

      林木森转眼一笑,说:“我等人;能先舀好汤吗?”

      服务员没有吭声。林木森就着汤吃包子;喝完一碗汤后,很认真地对服务员说:“怎么办?我朋友还没来;他这碗汤是不是倒回锅去?”

      服务员被他逗笑了;说:“你是‘知青’?喝了吧!早就知道你耍无赖!”

      二碗汤,一斤包子,吃得打嗝;林木森心满意足上了路。

      到了龙溪镇,他气诿了,有一种灰溜溜的感觉。林木森绕开公社“大墙门”的正街,远远看见河对岸的茧站,心底又是一番惆怅滋味;真想去看看桂香姐,大半年没见了。孔子曰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可自已越混越落泊……心里一乱,拐错一个弯,在田里七拐八转,好不容易来到龙溪河堤;前面有两个女人在说话。其中一个叫住了他。

      “嗳,龙溪的‘知青’;你回来了!”

       真巧,是那个肖姐。林木森正过去准备打招呼,另一个惊奇地叫了起来:

       “林木森。怎么,不认识阿拉了吗?”

      林木森认出了,她叫张爱玲;和一位女作家同名同姓,也是“投亲靠友”的“上海知青”。原在渔业大队,据说一到龙溪就被王宏铬看中了;把她转去了公社良种场。去年春天,林木森到公社开会,王宏铬曾介绍他们认识。此时相遇,林木森有些窘困,更有些羞愧;推说有事,含糊地招呼一声,匆匆离去。

      “他怎么啦?爱玲,你们认识?等等,他叫……”

      “他叫林木森。肖姐,他可是龙溪的一个人物;挺有才,能画毛主席的画像,可惜了!肖姐,就是去年关在茧站的那个‘钱北知青’呀!说是政治问题,又查无实据;他为了王莲花还和陆宝林打架,说他有‘功夫’,一脚就把陆宝林给踢倒了……”

      “是他呀——”肖姐的语气很凝重。她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会关注这个“卖菜的‘知青’”;是他眉目间有一种惜怜的愁情怨思。她也明白沈心田为什么会犹豫了……

      肖姐叫肖杨,是沈心田的爱人;在湖兴农科所工作。

      晚上,肖杨又向沈心田提到林木森,问:

      “心田,‘直播稻’的事,你们还没有定论吗?”

      “教训呀!”沈心田的声音都在颤抖,“一百二十六亩,我有责任呀!”

      “农业生产技术怎么能和政治运动扯在一起?心田,接到林木森的来信,你们有顾虑,八月三日,我拿回良教授的信时,离‘立秋’还有四天,各生产队都还有秧苗,农时也赶得上。为什么公社不讨论一下?如果当时及时纠正,损失不就挽回了吗?”

       沈心田没作声,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妻子的话,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1949年4月27日,湖兴解放;沈心田就来到这个江南千年古城,在这民风古朴淳厚的太湖畔扎下了根。二十多年,他由一个热血青年成长为龙溪公社的“一把手”;这块土地养育了他,也无时地在刺激着他。二十多年了,这块富饶土地上的勤劳农民,还是过着节衣缩食的生活。沈心田有时扪心自问,我作了什么?终日忙碌,处理些“中心任务”,年底绞尽脑袋总结一份“理论多于实践,用‘百分之’来掩饰、修正”的《工作报告》。激奋中他又反问自己,我能作什么?每日应接不暇地围绕“中心任务”转,诸多工作方案往往龙头蛇尾,甚至变成一纸空文…… 沈心田是七月二十九日收到林木森的信;他正准备去县里开会,顺手把信放进了提包。县委会议还是“批陈整风”,学习毛主席在党的九届二中全会上发表的《我的一点意见》;就毛主席所说有人“大有炸平庐山,停止地球转动之势”和批判“天才论”,会议的气氛挺紧张,大家都有些神经兮兮地。三十一日是周六,返回龙溪镇,整理提包时沈心田看到了信。当时,沈心田连林木森是谁都没去想;革命群众来信太多,他无暇顾及。草草一阅,立感到新鲜;竟然有人就“科学种田”反映问题,这倒是个“新生事物”。再一看,沈心田皱了眉;“直播稻”是县里推行的,又是王宏铭抓的工作。虽然王宏铭还是挺尊重自己,毕竟他是“造反派”,公社许多事可以一呼百应。而“解放”的“老干部”,仍心存余悸;刘水根不管事,张汉春只扫门前雪……*伯达是个“号称懂得马克思,而实际上根本不懂马克思那样一些人”何况,一个“知青”懂多少农业生产?肖杨见沈心田沉吟,问他什么事?沈心田笑着说了这封信,语气中含有揶揄;他有些怀疑来信人是哗众取宠,敢冒“大不敬”公然反对科学种田,其骨底子里还是有股“红卫兵精神”。

      沈心田没料到肖杨周二晚上从农科所匆匆赶了回来,带回一封信;沈心田看完信,拧紧眉头,半天没作声。第二天沈心田没见到王宏铭,一问,张国庆说,王主任到城里开会还没回,说是县里要落实“余粮指标”。沈心田想起是张国庆“带队”去学习种植“直播稻”的,便侧面向他询问“直播稻”的情况。

      张国庆“带队学习”回来,县里说是说,要把“直播稻”作为“政治任务”来落实,并没有作重点抓。他把“直播稻”作为“政治任务”分配了下去,并没有过多地关注“直播稻”的具体情况。一是公社的事多,太忙;二是不想下去,天太热。见沈心田询问,很客观地找个理由搪塞;说:

      “沈书记,时间太急促了,又是‘双抢’;没有动员时间,有些大队社员的抵触情绪较大,工作不好开展!沈书记,可能一个大队十亩田也达不到……”

      沈心田顿觉轻松,舒了一口气,说:

     “比我预料的好多了!不用动员了,对新事物要有一个认识的过程。‘双抢’结束,你统计个数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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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3 哭笑皆非

 

        王宏铭回来,张国庆说了沈心田很重视种植“直播稻”的情况。王宏铭笑了笑,他知道张国庆是邀功请赏;说:

      “会上,县里也在问。你落实一下。”

      县里推行种植“直播稻”时,王宏铭感到为难;关键是时间仓促,都开始“双抢”了。凭他直觉,各生产队都备足了秧苗,要让社员舍去秧苗,再多用一倍以上的种谷,就会有阻力。多用的种谷实际就是口粮;赊一千不如现八百,农民讲究实惠。怎样完成每个大队至少十亩的硬指标?张国庆说,学习时有几个大队的态度坚决,不妨“建点铺面”;只是得鼓励一下,给些化肥指标。说声就要种秋菜了,化肥指标的确诱人。王宏铭想了想,肉烂在锅里,反正就这么多化肥,三九、九三都是二十七,同意了。张国庆找了几个外去学习的人开了会,说每个大队十亩是“硬指标”,公社给化肥指标;超过的田亩,化肥指标翻倍。沈心田一过问;张国庆一统计,形势喜人。涉及到化肥指标,王宏铭敏感到数字水份大;让人下去核查,经查实是一百二十五亩七厘八。张国庆从名单里拉下公社良种场,四舍五入,凑了个一百二十六亩;十三个生产大队还欠四亩,他又把十位与个位的数字调了个。王宏铭没吭声;他正准备向沈心田汇报,县里来了紧急通知,让公社、大队派人进城,“劝告‘知青’返乡”。

      查实了“直播稻”的种植田亩数,也就排出了名次;钱北、万丰、跃龙、高安等几个大队就找公社要化肥指标来了。

      沈心田得知后,急了;怎么还敲锣打鼓起来,公社把“奖励”一落实,岂不会闹笑话?忙把林木森的信给王宏铭看。王宏铭看完信,心里“咯噔”一下,迟疑地说:

      “没这严重吧!爱玲说,良种场也种了二亩多‘直播稻’;社里的农技员都在哪里,他们怎么没一个人吭声?”

       王宏铭随即给良种场打电话;不好明说,只问“直播稻”长势如何?

       “很好!”良种场场长杨兴说,“可惜弄来的‘优九’太少,只够播二亩多田;王主任,今年丰收了,明年再推广。”

      “你们播的是‘优九’?” “是呀!‘优九’是早熟‘直播稻种’;生长期在八十七天至九十二天,如果扬花期不赶在‘秋分’,田里不就种草了吗?”

      杨兴爽朗地笑。王宏铭一推算,额头冒汗了;连电话筒都握不住了。

      沈心田接过电话,说:

      “老杨,‘直播稻’容易倒伏,你们可要注意。”

      “就是,沈书记,场里几个‘秀才’都不主张种;还说难除草……”

      “能补救吗?沈书记,让肖姐请良中玉老师来看看?”

      良中玉原是湖兴农科所副所长,因属“反动技术权威”,现在在实验田劳动。他是肖杨的姐夫,还是公社良种场的技术顾问;沈心田出面,良中玉肯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宏铭,肖杨已问过了。老良说,‘直播稻’避免了移栽时人为的根系损伤,所以产量要高一些。但是‘直播稻’容易倒伏,杂草清除比较不易,国外是用药剂除草。老良认为林木森分析得对,要根据实际操作时间选早熟品种。推行‘直播稻’是为了减少秧田面积,增加早稻种植面积;在南方己习惯了育秧移栽,应推行旱秧,进行‘小苗带土移栽’这些实在的农科技术。宏铭,这也怪我,整天忙于开会;还有个想法,认为一个‘知青’都能想到,哪么多大队、生产队的队长肯定也想得到……”

      王宏铭很是恼火,林木森为什么要把信寄给沈心田?自己早些收到信,就不会这样被动了!

      王宏铭转身问张国庆:“学习时有没有谈到‘直播稻’用什么种子?”

      张国庆有些惶恐,其实去学习的人对种植“直播稻”的兴趣都不大;大家在学习基地加上吃中饭也不过三个小时,看了看直播稻田,认为和作秧田差不多。几个人一鼓动,绕道在杭州歇了两天。回来后县里一催,便以“政治任务”开展了。张国庆肯定一条是,稻种的品种里有“湖粳七二”。王宏铭仍抱侥幸,同张国庆说了林木森的信,让他通知各个大队“对照大田,认真检查一下‘直播稻’的状况。”

      张国庆受了窘,对林木森大为不满;在传达公社通知时,说,“认真对照大田,总结‘直播稻’的优势!” 通知钱北大队时,张国庆对田树勋说了林木森的信;还补了一句,“好好地总结‘直播稻’的优势,让那些自以为是的人好好看看。”

      田树勋郑重其事地传达了公社的指示,钱北大队部顿时震动了。大队委们面面相觑;虽然林木森说出了他们内心的忧虑,敢公然对抗“运动”,怕真是个戆头!蔡阿毛旗帜鲜明地“保”了林木森;在沈金生等部分大队委的支持下,田树勋为执行公社的指示,总结“直播稻”的优势,召开了“田头会”。

      当蔡阿毛赶到公社要为林木森承担责任时,弄得王宏铭哭笑不得。现在的人,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太紧了。沈心田这才弄清林木森是谁了;他感叹了,“舉大體而不論小事,務實效而不為虛名”,难怪良中玉在信中用了首“打油诗”嘲弄他说,“外地和尚会念经,自家院里花不香。守着人才寻人才,宝刀不磨用泥埋。”沈心田对蔡阿毛说:

      “这个人给我好好地看着。老蔡,人才难遇呀!”

      蔡阿毛说:“正是!要不我把他重新调回大队去?”

      王宏铭的心象被人扯了一下;他知道蔡阿毛一直在替林木森鸣冤叫屈,这里面也包含有对他的不满。这能怪我吗?他嘴一撇,没吭声;起身走了。

      八月十四日,毛主席开始到武汉、长沙、南昌、杭州和上海巡视;分别同南方各省的党政军负责人,进行了多次谈话。一时间,众多“政治消息”使县、社级领导如堕五里雾中;个个紧盯着看“二报一刋”(《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反复学习毛主席“南巡”的“最高指示”。“政治工作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连县里都不再提“直播稻”,公社更是避而不谈;苦只苦了大队的执行者,对于林木森也就无从说起了。

       今晚,肖杨重提“直播稻”,确使沈心田有些不知所答。

      “心田,现在我们谈谈林木森这个人吧?”肖杨把看见林木森卖菜的情景说了一遍,说,“关了他二十一天,连个结论都没有;他的来信也不回复,还差点又被因此打入‘另册’。连蔡支书都敢以身担保,你这个党委书记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避而不谈。”

      “我知道他是个人才……只是时机还不成熟。”

      沈心田牢记毛主席的一段教导:“我们的责任,是向人民负责,每句话,每个行动,每项政策,都要适合人民的利益,如果有了错误,定要改正,这就叫为人民负责。”有言道,话好说,事难办;“有了错误,定要改正”,这句话好说,不好做。沈心田由衷敬佩张社长;张社长文化不高,公社的全盘工作一门清;“政策大事”他没办法,就扎扎实实地抓大队的基础力量,培养了一批“中坚力量”。当时,公社分工明确,职责分明;工作有条不紊,各项工作都在全县的先进行列。现在王宏铭的心里怎样想,他怎么也弄不清……

      “又是时机还不成熟。”肖杨已是胸有成竹,马上说,“这样吧,我正好要调人资科去;我也开个‘后门’,把他‘借调’去。”

      “不行不行。林木森去农科所,顶多在实验田作个技工;龙溪可少了一个人才。你怎么想到要挖我的‘墙脚’?”

     “是人才你又不用!良老师他们正在搞‘生物治虫实验’,全是一些两鬓霜白的人,我想给他们增加一个黑头发。”

      “我得等一个人开口;你不懂,有些简单的事涉及到方方面面,复杂得很……”

      沈心田等的人,心里比他还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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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4 瞞產私分

 

         林木森的前程被搁浅了。田树勋陷入了“泥潭”……

      “白露”一到,大田的禾苗杆粗苗壮,叶梢泛黄,孕穗绽现;“直播稻”还是翠绿一片,茂密的禾苗刚进入拔节。老农说,“白露不显头,割倒喂老牛”。“直播稻”算是废了。民以食為天。整个龙溪都闹腾开了;种了一辈子田的人,竟然会在田里种稻草。千古奇闻!一时间,茶馆里出了众多的“我早就知道”,曾荣获“直播稻”种植“状元”的钱北大队成了全公社的笑柄。

       最难堪的是田树勋。静下来一想,竭诚尽力推行“直播稻”起源竟是一件荒唐事。其根本是宗法意识而演变的权势扩张。

      宗法关系,是由氏族社会的父系家长制蜕变而来的一种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社会关系。长期以来,由此产生的宗法思想和观念左右着国家政体,并从社会组织的形成、生活领域的确立,到人们的思想意识,都深深地烙上了宗法制的印记。

      田家圩因地理环境独特而“宗氏”意识更深。都说青龙困在青龙潭,便得钱北风水“旺而不发”。其实双龙聚首,潜在的富贵非一般人可承受。冤有头,债有主。钱江龙王和青龙的恩怨与世人何干?何况青龙港七拐八弯地,而整条钱北港就是一条“龙”;青龙潭是“龙头”,钱北港是龙身。田树勋的阿爸田阿兴领着他认真地看过。以钱北港的龙溪口起,由西往东一里左右河港突转弯折向偏北;这一段是“龙尾”。钱北港偏北而行一里多又转弯折向北;这一段是“龙腹”。折向北,连通青龙潭,这一段不足三百米,为“龙颈”。若在南面看,就如同一条昂首跃尾,欲腾云天之骄子。钱北的七个村,六个与钱北港或青龙潭相邻;“龙尾”是沈家舍(一队)、王家道场(二队),过钱北港桥,“龙腹”北面是钱北街和三浜(三队)、北港(四队),南面是南港浜(五队)和龙颈湾(六队),唯有田家圩(七队)位于龙颈湾的后面,连平日吃、用水的田家港距钱北南港只隔了一块桑树园,不到三十米,连通的却是上田港。

      田阿兴告诉儿子,钱北的七个村,其实数田家圩的“风水”最好。田家圩的圩垸呈园形,是颗“龙珠”;由于钱塘江龙王作梗,截断田家港与靑龙潭水脉相通;田家圩沾不上龙气,就一直没人能发迹。远不说,解放二十多年,连个大队干部都没有。若使“珠入龙口”,说难不难;山不转水转,只要将田家港的水流入靑龙潭便可。说容易也不容易;要改变大队的灌溉体系,一要施工有理由,二要说话有权威。理由是人编的,权威靠树立。

      林木森到大队后,田阿兴看到希望,他拜访了田氏的长辈。田阿兴的想法得到了三叔公的首肯。

      三叔公祖上曾为田家圩首户,因生强好斗,渐渐衰败。三叔公一生习武,原想以武力争夺钱北的“地位”,反因械斗而官司不断,最后连祖屋都卖了,娘子气死,带着儿子在田氏祠堂里安身。有言道,祸福相倚,这倒便他躲过了“土改”。村里田多的、有钱的都倒了,三叔公的弟子大多成了民兵,他的名望则最高了。三叔公是个恪守礼教的人,一心想光宗耀祖,在三叔公的支使下,七队把田树勋也推荐进了“大队治保会”。虽然有李忠良的扶持,田树勋赶上了“运动尾巴”,总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好不容易县里推行“直播稻”,蔡阿毛和李忠良一商量,让田树勋去学习学习。

      田阿兴得知后,特地回家来,请三叔公、田氏长辈和七队队委们吃饭。田家圩一直对田树勋寄于着“振兴田氏”厚望;三叔公一发话,队委们一商量,认为是个好机会。队长田阿旺是田阿兴的堂兄,也盼望侄子有前途。酒桌上,三叔公、田氏长辈们一发话,七队选了最好的五石丘来种植“直播稻”。

      五石丘是田家圩的“招牌”,解放前就号称亩产五石(旧制:120市斤为一石)。谁知坏就坏在选在了五石丘,田肥土质好;“直播稻”禾茂叶旺,尽管田阿旺悟到了促蘖是胡闹,也赶紧采取了干田促本禾的补救措施,可至今还是绿油油地一片。

       早上,田阿旺在街上遇到王富贵。

       王富贵恭恭敬敬递给他一支烟,认真地说:

       “阿旺队长,你队上蒙古羊产了羊羔,一定要卖两只给我!”

       田阿旺很奇怪,说:“我队里没有养什么蒙古羊啊!”

      “不可能;你队没有养蒙古羊,五石丘种羊草干什么?”

      街上一片哄笑。田阿旺真想“买块豆腐”,一头撞死在街上。

      田阿旺忍了,可话传到他娘子耳朵里;女人肚子怀得孩子装不了事,阿旺娘子找了堂弟媳。树勋的姆妈只得一个劲说好话;陪着笑脸送出门,硬把包“椒盐桃片”塞进堂嫂手上,让她带给孙子吃。

      树勋的妹妹一直惦着这包“椒盐桃片”,回头告诉了哥哥。田树勋是个孝子,连累了姆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田树勋也是满肚子的委屈,甘蔗地里嚼黄连,有苦说不出。若不开“田头会”,还可作为受害者得到些同情;“田头会”上每句话都被人记着,此时成了众矢之的。生产队长们却还惦着“直播稻”的化肥奖励指标。上周,大队开生产队长会,刚提到“秋种”;生产队长们说,“正好,用化肥‘吊’一下,种批‘早秋菜’。”可大队干部都不接茬。队长们便闹开了;客气点的说:“我们总不能驼背跌跤,两头不靠吧?”嘲讽的说:“我算是开了眼了,五八年的‘卫星’没赴上,今天自己放上了。”强硬的说:“让我们在田里种的稻草怎么办?抵公粮还是卖余粮?”最支持田树勋的沈金生装着解手溜了,大队干部只得推给公社;一边作思想工作,心里、嘴上也忍不住地埋怨田树勋两句。

       思前想后,田树勋觉得只有“转移斗争大方向”;什么事比田里绝产更让人关心呢?“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田树勋早就发现了一个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各个生产队公然打着集体的牌子,耍花样瞒产私分。

      据队里人公开说,从1959年初开始,农村就搞“瞒产私分”;近年好多了,因为已变为“合法化”了。收了粮,生产队不分谷,分米。理由很充足;一是打米要去跃龙港口的碾米房,来回四五里,不方便;二是各家没有粮囤,有的连放谷的地方都没有。说是队里的“储备粮”要人看,多看一二囤粮又不要増加人。可细想,雀吃鼠耗的损失全由队里承担,这里漏洞有多大?更严重的还是在打米上,说是打“八二五米”(一百斤谷打八十二斤半米,十七斤半糠),实际打成“七二五米”(一百斤谷打七十二斤半米,二十七斤半糠);却仍然按“八二五米”分,社员把分回去的精糠一筛,每一百斤谷的糠中至少能收回碎米六七斤。而就这样一来二去,每打一百斤谷队里要贴补十四斤谷。钱北大队人均每年分谷二百六十七斤,生产队为此要人均补贴三十七点三八斤谷;全大队共计为一千六百九十三人,一年的补贴稻谷高达六万三千二百八十四斤(相当于一百亩的“湖粳七二”晚稻收成)。

      而令人发指的是这些漏洞,各个生产队的瞒产竟然是利用“储备粮”来作掩护。口粮谷所发生的不足,先用“储备粮”补上;下季新谷入仓先瞒产补足“储备粮”。周而复始,使“储备粮”长年处于账物不符,严重地破坏了“储备粮”“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基本原则。

      田树勋借口去给阿爸送点“小菜”,进了趟城;装作若无其事地在县革委会门口转了二圈,乘人没注意,把信直接投进了“检举信箱”中。这是“口中夺粮”的事,他不敢让人知道;就连对阿爸他也没说。连田树勋自己也没想到的是,他投信时正好被一个“关键人物”看到了……

       这个“盖子”一揭开,上下都震动;只是并没有象田树勋所担忧的,“会有颗‘原子弹’的威力”。

      “瞒产私分”其实是一个全国性的老问题,起源于“浮夸风”;为了迎合“大跃进”,农村干部怕“拔白旗”,争先恐后“放卫星”,结果社员连饭都没有吃。于是,人人“作贼”,队队“瞒产”;蔚然成风,连中央都为之无奈。据说,毛泽东都为此情况讲了一段有名的话:“生产大队小队普遍一致瞒产私分,深藏密窖,站岗放哨,保卫他们自己的产品……我以为生产队的做法基本上是合理的。”

      据生产队里人说,从1959年初开始,先是偷,见什么偷什么;青蚕豆、嫩黄豆、特别是红薯。当时大队有人监督收获,白天队里挖红薯时,社员们边挖边埋,晚上又去“捡漏”,捡漏的红薯比白天收得不会少。捡漏的也是全队分,这样一块地的红薯要分两次,费时费力,干脆就搞“瞒产私分”。于是,一年两次“估产田头会” 一片叫苦声,仿佛田里垂着的不是稻穗。说归说,国家“统购”是硬指标;干脆“一定二平” ,“一定”是核定“统购指标” ;“二平”是平均亩产量,丰欠不管;平均人口,生死不管。政策好是好,可“尾巴”太多,年年必须增产,不然怎样去卖余粮,交忠字粮、爱国粮、贡献粮……

      县革委会见了检举信,立即发文要求严查;公社也下发通知,强调各个生产队以分谷为主,大队应“核查‘口粮谷’,严格制止各种巧立名目,‘私分粮食’的现象发生”,并“加强对‘储备粮’的管理,认真查实,作到账物相实。”各碾米站必须严格加工的标准,认真登记。果然,各生产队都急于库里的粮食分配,谁也没心思顾及“直播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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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5 核查“分米”

 

     在钱北,最不计较“直播稻”损失的应该是第二生产队。种植“直播稻”三亩不到,又及时干田保本禾;按王阿桂的说法:“多少结点空瘪谷,也算收回点‘猪饲料’,比种‘青苗’肥田好。”

      接到大队通知后,王阿土与队委商量;按口粮额还有四千六百五十斤,就是分米,也不过补上六百四五十斤谷。

      有队委说:“还是小心点好!都说这次告密的人是钱北的;你们想,有谁能把钱北的底摸得这么透?多少人,分多少粮弄得这么清清楚楚地。”

      王阿土说:“管他是不是钱北的;我作队长,只图社员能多吃一口。分米!”

      王阿桂说:“好,分米。把木森叫来,商量一下;他的点子多。”

      林木森见队委们郑重其事地,笑了。说:

     “多去条船装糠。生产队养猪场到外面买回来五、六百斤糠,说破了天也不犯错吧!”

      队委们都笑了。让碾米房严格加工的标准,认真登记,这只是一句空话,历来打米都是称谷计算加工费。称归称,设备启动时的耗电大,一开机,忙进忙出全是队里社员,多打三五百谷,碾米房从不计较,所以登记多少谁也不当回事。其实,要查生产队分米是不是补贴了谷,漏洞是在糠上。打米先用橡胶辊砻谷机使稻谷的颖壳与糙米分离,这颖壳是砻糠;再把糙米经碾米机去掉糙米的皮层,达到白米的等级成品。生产队里打米并不是要打成精白米,而是调大碾米机的筛孔,使碎米隨同精糠流出。社员们再用细箩仔细地从精糠罗筛出碎米来,煮稀饭或磨粉作团子吃。如果在打米时,转移掉部份糠;便数物相符了。

      于是,安排人担粮上船,连夜去跃龙港口的碾米房,加工打米。

      钱北大队大队部原来是朱家的缫丝作坊;在街北,“大墙门”座南朝北。五开间,有前后两进。进大门是前庭院,前进是三合院式的楼居,现在是大队的办公室。楼居与后进之间有很宽敞的后厅,这里原是缫丝作坊,现作了大队大会议室。

      “大队治保会”在大队部的后进;当年为了货物进出,将东面第二间作了后门厅房。田树勋在办公室看书;“治保会”的队员在后门厅房聊天。现在没有“中心任务”;坐在屋里闷,敞开后门,门厅房里舒畅。

      王阿土走进来,说:“怎么,大白天还怕有贼?两扇后门要五六个人守!”

      队员们笑笑;“治保会”里没有二队的人,他们知道王阿土有气。

      李伯林问:“阿土叔,有什么事?”

      “大明呢?找他开证明;我们队里要去打米。”

      七队的田树勤说:“刚才还在。阿土叔,要不,阿土叔,让树勋开,他在屋里。”

      “真麻烦!自己的口粮还要别人惦着。真不知那个乖婆娘养了个多舌头的戆头……”王阿土推进办公室,问,“大明主任在吗?”

       王阿土在后门厅说的话,田树勋全听见了;他压制住滿腹怨愤,取出油印好的“证明”,解释说: “阿土队长,如果分谷,社员自己去打米,就不用开证明。”

       “行了。四千六百五十斤。我们作队长的命贱,现在不巴结好社员,‘秋收’时会被人戳脊梁骨骂姆妈的!”

       田树勋听出他的话意,你对“直播稻”不满,怎么口口声声要提到姆妈!他脸上挂不住了;不甘心地说: “阿土队长,公社有规定,要经大队‘治保会’验斤后才能开证明。”

      “是吗?一块走吧。”

      王阿土转身便走。他心想,让你看看也好,省得你疑神疑鬼。小戆头!到了王家道场还敢嘴巴痒,自然有人收拾你!

      田树勋叫上堂兄田树勤来到二队的仓库,稻谷已装了大半;社员们象没看见他俩,自顾自地装船。保管员薛天康说:

     “怎么办?好在过磅单数码全在。你合合数。”

      田树勋在仓库转了一下,摆摆手说:

     “不用,我也是来走个过场。这是证明。”

      回到办公室,田树勋立刻通知“治保会”的队员: “今晚有‘行动’,十点钟集合。”

      “治保会”经常是半夜行动,队员们谁也不关心是什么行动。晚上到大队部一看,冷冷清清地,连“治保会”主任王大明都没来。坐了一阵,十一点多了,个个不耐烦了;便让田树勤去问。田树勤刚进门,田树勋已准备动身了。他很高兴地说:

      “都到了吧!让你们看场好戏去。二队今晚瞒产私分;下午我在二队仓库地下看到五个数字,加起来是六百五十七斤。不明白?他们加工四千六百五十斤谷,这正好是私分的补贴数。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走!”

       田树勤一愣,拧紧眉,呵呵嘴,没吭声。

       田树勋知道堂兄是块热糍粑,软沓沓地上不了台面。皱着眉说:

      “你怎么没有一点革命的斗争性?好吧,你留下值班。”

      “治保会”队员们听到是为这件事,都打退堂鼓,个个争着要留下来值班。最后,田树勋决定谁也不留。

      正如田树勋所估计一样,到跃龙港口的碾米房;二队的谷刚打好,一伙人正围坐一堆吃“宵夜”。一锅新米饭,一脸盆芋头烧肉。见田树勋他们进来,不免有些惊慌;大家都虎着脸,谁也没有起身招呼客气一句。乡里乡亲地,“治保会”的队员反觉得有些尴尬。

       田树勋看了一圈,不见一个二队队委,问:

      “你们今晚打米,谁负责?”

      大家埋头吃饭,都不吭声。田树勋又问一遍,林木森应道:“有什么事?”

      “公社有通知,为防止瞒产私分;生产队集体打米,要由大队‘治保会’验斤。二队今天提前装船,现在我们来核实一下。”

      “应该。”林木森又添了半碗饭,说:“米,糠都在这。你看怎样核实?”

       田树勋说:“过秤。”

      “好吧!”王兴荣说,“等我们吃完饭再说。”

      耐着性子等大家放下碗,二队的人一个个又走到河边抽烟、闲聊。看着都十二点半了,“治保会”的队员都急着完事回家去,让田树勤去问。看见林木森他们一个劲地拖时间,田树勋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田树勋再三按捺心中恼怒,催促装船,谁也不搭话。

      李伯林笑着说:“兴荣,装船吧。再坐天就亮了。”

      王兴荣爱理不理地起身,招呼了一声,大家动手装米。王兴荣挑担米要上船,被田树勋拦住了。田树勋说:“等等,这担米还没有过秤。”

      “上岸时秤了。”王兴荣装糊涂,说,“打米按谷算加上费,从来不秤米。”

       田树勋说:“我不是说了吗,这船米要核查数!”

      “核查?查什么,这是我们口粮米。”

      “查的就是口粮米。”

      阿淦接了腔,说:“帮帮忙;我们的口粮要你操心!田里的稻草你管不管?”

      阿乾说:“怎么能不管?按他所说,亩产一千六,到时上七队挑谷去!”

      田树勤抱不平了,说:“‘直播稻’是县里让种的;凭什么到七队挑谷去?”

      “凭田家圩出了个‘畜牧专家。怎么,你敢说五石丘种的是高产稻?”

      “好了,都一点多了。”李伯林忙打圆场,说,“不扯远了,早点秤完好回家。”

      田树勋忍无可忍,厉声说: “现在我代表‘大队治保会’宣布,过秤!”

      王兴荣朝他一撇嘴,把米担一放,坐在一边抽烟去了。

      二队的人会停工,田树勋还真的疏忽了这点。让谁挑呢?他一咬牙,自己担。一担米一百六七,田树勤见他腿都在顫;便接了过去,过秤上船。有人带头,“治保会”的队员也跟着挑米过秤上船。挑着挑着,田树勋感到奇怪了;林木森他们不肯担米,怎么装担会这样积极主动?对呀!“瞒产私分”的米在糠里。

      田树勋转身去装糠,被阿淦拦住了。阿淦说:

     “你有病呀!米没担完就担糠,箩里尽是米。真是吃草的!”

     “你——”田树勋被激怒了,把阿淦推开;阿淦顺势一倒,大喊大叫起来:

     “打人了!田树勋打人了!”

      阿乾几个趁机围上,边推搡,边暗中给了田树勋几拳。李伯林、田树勤忙来劝阻,被王兴荣几个人拦住。碾米房一片混乱,田树勋被推倒在砻糠里,只有招架没有还手之力。这时,王大明匆匆赶到;见状大惊,高声喊:  “住手!你们干什么?住手!”

      田树勋爬起来;见到了救兵,立刻恢复了精神,忙向王大明诉说。可王大明一句也不听,冲着“治保会”的队员大声说:

     “你们怎么到碾米房来了?马上回大队。公社紧急通知,‘太湖联防’;进入‘一级战备’!”

       望着王大明领着“治保会”队员跑步离去碾米房爆发了好一阵大笑。

       担米上船时,阿淦好懊恼,说:

      “早知大明会来,真该让田树勋把糠也挑上二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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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6 樹勛受挫

 

     田树勋感到委屈极了,风冷冷,露冷冷;一夜白辛苦,还遭人嘲弄。

      “太湖联防”是警惕美帝.苏修及盘距在台湾岛上苟延残喘的蒋介石反动派利用太湖水域采取“突然袭击,空降伞兵”,以侵犯.颠覆我无产阶级专政的革命人民红色政权的“军民联防”的战略部署。根据部署,“钱北片”五个大队的武装民兵以永安,太湖,兆丰三个沿太湖的大队区域为主;钱南大队支援永安,并负责对龙溪河入太湖口的布防;钱北大队负责太湖与兆丰两个大队之间,地形复杂的王家浜布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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