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魅影

　　　                 　      网上魅影（小小说）
                                       　　　　　　　　　　　　　                                      

　　因为王医生是老朋友他才直说。我看你呀，他说，最近的状态要特别小心。医学上的东西我也不跟你多讲了，你也听不懂，你也没必要懂，你照我说的做就是了。你看你，情绪很不正常地躁乱，健忘也明显，刚想的事就记不得了，是不是？我观察你好久了。我真为你担心。你现在还不算太老，要是注意一点还是有好长一段日子过的。当然，我也不是说别的什么，我的意思是说老年痴呆的问题。你已有先兆了，如果你不听我的忠告，那我告诉你，你就可能离天堂不远了。你不要紧张，只要遵循我的建议，当然也要配合药物治疗。我开银杏叶片给你，这是治老年痴呆症的特效药。里根就是这个病，也就吃银杏叶片。这是德国人发现的，你放心。除此而外，你要少抽烟，少喝酒，你的血管已经堵塞到血液很难到达大脑的地步。你想，大脑供血不足，你能不痴呆？还要多运动，生命在于运动你听过没有？散步一定要坚持，你住的地方不有个小小的花园吗？不过更重要的是经常动脑筋，当你思维的时候血液很活跃，它可以冲过你已经很狭窄的血管到达大脑，使大脑获得氧气的供应。所以你最好下下棋。我记起来了，你不会下棋，是的，你比较缺乏逻辑思维。那么，像脑筋急转弯这类游戏可以和小孩子玩玩的嘛，会有帮助的。总之要动脑筋，强迫自己思考。对呐，从前我们在农机厂的时候，你不常到医务室来找我聊天的不是？你很有讲故事的天分，而且你的文章又好。你写的黑板报我最爱看，你的快板也是独出心裁的，笑得我要死。你可发挥专长。我记得你的作品经常在厂报发表，没水平还行？你还得过奖，全县工交战线文学作品比賽就是你的亚军。我想起来了，绝对好主意，快买部电脑，上网，找个什么文学论坛，你一去就知道了，你会忍不住要写；这是我小儿子说的。你一写，脑筋就活跃了，何况是你的专长呢。还可交朋友，这你就不晓得吧？什么时代了，应该跟上，不要落伍。但要控制上网的时间，不能玩得太久，那又会得电脑病，还有颈椎病肩周炎这些。不过不管怎么样，总是比老年痴呆要好，对不对？一个人都变成了白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听我的，买部电脑，现在电脑便宜，不要舍不得。我就经常上网，不过我主要是查医学资料，也看看新闻这些。你懂拼音的嘛，用拼音，打字很容易就会了。
　　经他这一说，我感觉如不快点买一台电脑，就只好打听殡仪馆在哪里了。思想包袱自然有点沉重，过马路差点就出了事故，幸亏她碰上我，拖了我一把。她看出来我有点昏昏沉沉的，一直扶我到家。她就住隔壁，我在这里住了七年之久才知道她是隔壁的邻居。至于她姓甚名谁就不清楚了。在我住的这个小区，我姓“阿”名“伯”，人人都叫我“阿伯”。我在花园散步时有许多人亲热地打招呼，一个都不知道谁是谁。但一点不影响我们亲近地闲聊，也不影响互相帮助。在这一群邻居中，恰巧她是我最喜欢的。因为她很有礼貌，人又谦和，上楼下楼要碰到了，她一定会扶我回家的。

　王医生派他的小儿子来帮我安装电脑。他这个儿子叫茂山，还是我取的名字。关于电脑的知识我什么都是他教的，很快就上了手。茂山推荐我去了他经常上的文学网站。我看了两天手就痒了，把茂山请来问他怎么上帖怎么跟帖等问题。茂山帮我注了册，我只拿主意用哪个头像。我选了一个戴瓜皮帽的老乞丐的头像，因为那反映了我的特长。我是写快板莲花落的，叫化子要饭就说莲花落。莲花落、快板这种曲艺形式，我认为是一种文学。这个头像除了平和善良跟我有点距离外，其他大致上既反映了我的特长又与我的年龄相仿佛。那胡子一翘一翘地风趣着，掩蔽我气量的狭小。
　　茂山说我可以把以前的旧作先贴上去，我就把二十七年前在县里得过奖的那篇报告文学在网上发表了，那是写的一个先进人物，很长篇。论坛中的跟帖给了我极高的评价，有一个人还说我是国内著名作家，对我以老师相称。我想做人还是老实点好，如实告诉论坛的朋友我不过是一个退休工人，刚刚练习写作；只是把我可能已离天堂不远的事实隐瞒了。因为我喜欢朋友，想在去那地方之前还热闹一翻，要说出来，没有人会愿意跟我做朋友了。

　　我不说还好，我越说他们越不信，他们说这是谦虚。以后我一发表文章他们就说我是文学前辈，是大家，大师，名家。我还算有自知之明，声明了几次，但是没用，去年说的话今年才来的朋友就不知道，我也懒得老说，随他们去。总不能要我对别人说的话负责。不过这些奉承话不是没一点好处，它激发我写作的热情，也让我感到这个文学论坛的友好。我创作了好多快板。文学体裁没有优劣之分，只要你能把某一个体裁写得出类拔萃，就可立足文坛。说不定我还真要当作家了呢？搞冷门容易成功，这是我的战略考虑。一般人都喜欢写散文小说自由诗或是旧体诗，能搞我这文体的人不多见，我决定把快板写作坚持到进天堂。我甚至产生了一种责任心，要把这种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文学形式发扬光大。稍懂文学史的人就知道，在解放战争中，在斗地主资本家的土地改革和三反五反运动中，这种文学形式曾发挥了巨大的战斗力。我还记得三反五反运动中我写的快板。那时候生产任务重，斗资本家都选在吃饭的时候。我们坐在八仙桌旁吃回锅肉，确实有点胖的叫胡学彩的资本家站在桌子上低着头。李胜恩，我的一个师兄，记性好嗓子亮，他天天站在饭桌上表演我的作品。每天开头的第一句我还记得，“慢慢吃来慢慢扒，担心筷子撬了牙巴”，其他内容则根据运动发展日新月异，有两句我很得意的是“我们流血，我们流汗，资本家为什么长得这样胖”。那时我才十多岁，已显露出卓越的文学天才了，要不荒废几十年，我兴许也是大作家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关键看现在。我很努力地写，写好就在那文学论坛上发表出去，只要发出去，一般都有三两帖叫好。我这人很矛盾，有半边清醒有半边也是为虚荣心统治着。尽管已看出来网上的奉承话是很廉价的，但真要被人批评两句还是不好受。不妙的是我已爱上这地方，换句话说就是有瘾了。一天不上帖都过不得。我越来越有一种使命感，这与一个朋友说我把中国的快板事业推向了新的历史高度有关系。我已经从一个练习写作的新手，迅猛成长为快板大家了。这也是我非常感谢这个文学论坛的原因。

　　花无百日红，好久以来论坛的风光被“鲁智深”占尽。他浓眉大眼，絡腮胡黑压压霸气凌人。一串念珠竟是人头骨串起来的，摆在他圆滚滚的大肚皮上。他产量奇高，我的精品刚上去就被他压扁了下来。尤其气愤的是我最喜欢的一群诗人作家不来了，大家都不屑与其争锋。我打电话给茂山，问他有没有办法。他说绝对没办法，这里真是个自由世界，你不理他就是了，他说。
　　那好吧，我也有自由！我决心把鲁智深先生拉下马。我已有亲身体会，这里好话虽好听分量并不太入心，但如果阴里阴气地搞他几下，估计他受不了。从我忍无可忍的那天起，我不再写快板了，我专门跟在鲁智深先生屁股后头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明枪暗箭蓄意歪曲把他搞得不伦不类。我还一口气注册了另外的三个网名以壮声威。他好长一篇文章，我只需几个字就可搞得他筋斗翻滚，所以不管他一天里上多少篇我都能应付自如。手段是下作了些，但我要保护我的事业。这就是我的事业了。这里虽说没有稿费，但有荣誉。离开论坛我一篇稿子没人要，更无人称我大家名家的，要是这种鲁智深现象延续下去，人人都不闻不问，我们民族的一朵文学奇芭必将凋零。要说明一点的是，在文学刊物报纸副刊我暂时发不出作品不是我没水平，大家都清楚，凡是超前的作品在当代总受冷落，人们还不能认识我，这在文学史上是屡见不鲜的事。我既然已找到了一片晴朗的天空，有什么理由不勇敢地保卫它？至于现实世界的荣誉，我坚信，在我身后，在我终于走进火葬场，在火葬场《总有一天等到你》的优美歌声中羽化而登仙后的某一天，比方说100年后的某一天，人们必将发现我的价值。那时人们会为我骄傲，会跟今天研究卡夫卡的作品一样研究我的快板。

　　我成功了。那天我上论坛见到鲁智深先生的帖子：“哎呀呀！  郁闷！   洒家敲木鱼去也！”我忽然觉得他有京剧里黑头的妩媚。
　　版面立刻变得清新明快，我喜欢的诗人作家们回来了，可谓立竿见影。当然松了一口气，我准备下楼去散步轻松一下。我又可以发表快板了，可以跟我喜欢的朋友切磋了。鲁智深先生估计晨钟暮鼓的一时还回不来。

　　出门就碰见她，她端着一碗姜醋蛋正要送给我。她的姐姐生了小孩，这是广东这边的习俗。我去夹姜醋蛋时那蛋像个橡皮球一样滚到地板上，她笑得咯咯地。我觉得她漂亮得很不一般。可能我今天心情好，才发现了她的漂亮。我虽说没有欣赏漂亮小姑娘的资格但很不幸我还有这种能力。她确实漂亮，怎么看怎么漂亮。她这是第一次进我的门。她拿起我常读的《三字经》翻了翻，说这种书很有味。我就告诉他（我有点好为人师），说一个人学点文学好。三十多年前我们国家第一机械工业部部长沈宏同志就说过，搞机械的学点电气，搞电气的学点机械；大家都学点语文。我们国家第一台万吨水压机就是他搞的，他就很重视文学的学习。她首肯，问我在家做些什么。我犹疑了一下还是道出了真像。接下来她的话使我充分体会到她的善良。她说，阿伯呀，千万相信我，你那朋友是个狗屁医生，哪有劝老人家上这种网的。还预防呢，你再搞搞马上就要痴呆了你信不？像您老这样的年纪，什么病没有？高血压呀糖尿病呀血脂高呀脑血管硬化呀冠心病呀，还上网搞什么互动！千万莫玩了，您看您，夹个蛋都夹不稳。
　　我还是不信，因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确实享受了乐趣。尤其是我已视为生命的快板事业，生前也就指望在这里得到一点点要100年后才能有的荣誉。我不信她。
　　她见我冥顽不灵，还是坚持她的观点，她说上这样的文学论坛和炒股一样是不适宜老人家的。有时候年青人都受不了呢，她说。你不信，我举例给您看（她的声音越发好听）。她打开电脑，竟上了我常去的那个文学论坛。她指着鲁智深说，阿伯，您看，这就是我。你看我多尴尬（她指着下面我的跟帖），我每贴上一篇文章，他就像绿头苍蝇一样跟上来，说风凉话，抓小辫子。我就是被这个臭老头，这个臭不可闻的老家伙搞得灰头土脸的。这个老家伙多阴险呐，他可不像您老人家这样慈爱（她指着我的头像咬牙切齿）。他害得我浑身痒痒挠又挠不着。我这样年青尚且受不了，您老人家要遇到这种人，不偏瘫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