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故事
一九六九年初的冬天,是一个最寒冷的冬天。冰凌把户外裸露的一切都都紧紧地捆绑住,好像要窒息这世界的的呼吸。
夜已深,屋内也特别冷,母亲紧紧地抱住我的双脚,想温暖我也温暖她自已。这晚,我睡得很暖也很沉。可我哪知道,这会是她老人家给儿子的最后的,最不舍的,最痛苦的拥抱。
清晨,邻居的叫喊声把我从梦中惊醒,他们说,有人已将我母亲的遗体从一口井中捞出。
待我急步赶到井边时,她身上湿漉漉的棉衣已结成了硬硬的冰壳。阴沉沉、灰蒙蒙的天,映得她身上一片铁青。她老人家紧闭了双眼,离开了这个冰冷的世界,也永远地离开了我。在围观的众人面前,我这个她唯一的儿子,强忍着巨大的悲痛,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几个知青好友得讯赶来,在当时阶级斗争的严酷形势下,他们悍然点燃了一挂鞭炮,炮仗发出愤怒的吼声,火花四射,似乎要炸开这严酷的坚冰!这不平的世界!
母亲留给我的有价遗产,是两天前深夜,亲手缝在我棉裤中的,她这一辈子仅剩的两佰块钱。她一定这样想,她要是再弥留一年,她就无法留给我一分銭的遗产了。留给我的无价遗产,是她的勤劳、节俭和善良。
我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也失去了赖以生活的家。我是知青,无户口的“黑人”,又是“黑五类”,所以连那间破旧、一空如洗的小房也没有留给我,我被扫地出门。在长沙暂留的日子,就只能在知青和画友的家里,东吃一餐,西睡一宿。
最记得有一天深夜,我正睡在一个画友家中,突然门被敲得震天响,“工纠”、“人纠”来查户口了,在这些气势汹汹的人面前,画友的母亲吓得直哆嗦,我知道自己连累他家了。连忙说:“我跟你们走!”那时的情景我真感觉自己就像电影里无畏地革命志士。于是,我被他们作为战利品前呼后拥地带回了“人纠”指挥部。
自这次“被捕”之后,每当夜幕降临我就开始发愁:“今晚的归宿又在哪儿
呢?”有时真不好意思去打搅和连累朋友。
一天晚上,我在热闹的五一广场漫无目的地行走,商店里面灯光明亮,不时传出样板剧的音乐声,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我对一家一室的行人投去无限羡慕的目光。面对着这些与已无关的热闹和亲情,我开始愤懑了,我感到不平,但激愤过后又是无可奈何的沉寂。夜越来越深,心越来越紧,脑子里一直在对几个朋友家进行选择,今晚到底到哪一家去借宿呢?晚11点多,我终于停在一个朋友家的门前,踮脚一看,屋内黑漆漆的,侧耳一听,像空屋一样的静。朋友一家都已入睡。我犹豫了,敲门的手几次举起,又几次放下,最后,终于下了决心,敲了几下,但声音只有自己能够听见。真不好意思去打搅他们呀。傻傻的又呆立了一会,然后猛地一转身,朝市郊五家岭慢慢走去。我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流泪:世界这么大,怎么就没有我的一个家!
马路上空荡荡、黑蒙蒙,死一般地寂静,火车的干嚎声偶尔打破一下这凝重的空气。一阵一阵的夜风,把我的身子吹得冰凉,老远一盏的路灯发出幽幽的兰光,把我的心照得冰冷。我用沉重的脚步消磨着这沉寂的黑夜,我用无奈的目光观望着这无情的故城。开始,我担心碰上纠察队后的麻烦,后来,还真想遇到他们,好让他们抓去而获得一个长夜的小歇。多么漫长的夜啊!夜漫漫,路漫漫,我在心里呼唤着黎明,我企盼着早晨阳光温柔的抚爱,我企盼着一间小房和暖床……
(此文刋入1998年罗丹主编的《我们一起走过——百名知青写知青》一书。几个月前也曾发在知青网上。这回把前半部再次修改,加进了几个漏写的细节并附上我和母亲的照片一并发出。这篇文章我很想得到善壎兄和其他一些善感朋友们的评说。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