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教育60年 在蒙昧与尴尬中摸索
青少年性教育的变迁史,也是这60年来政治、经济以及文化、观念变迁史的一个侧面。
1949-1977 不被计划的性教育
少女静秋和老三和衣躺在床上,紧张而羞涩。不久后,静秋陪朋友去医院堕胎,看到朋友的痛楚以及周围大妈遮遮掩掩的道德审判的眼神,陷入猜想的恐慌:自己会不会也怀孕了?——这是电影《山楂树之恋》描述的“文革”岁月。尽管那个年代并不如电影渲染的那般纯净与值得怀念,然而,那种无知、压抑及放纵带来的伤痛,却是改革开放前30年的某种关于青春的真实。
在人民的一切生活都被纳入国家计划的时代里,性教育随着性的“可耻”程度的升级,渐渐被放逐到计划之外。当然,在“文革”来临之前,1949年之后的性教育如同中国的知识分子,也有短暂的春天——当时,解放前的裸体画册还没有完全被消灭,它们转入地下,悄悄流传。在新华书店,也能看到公开出版的性知识书籍。
1954年,刘少奇在座谈节育问题时曾说,卫生部可以卫生常识名义专门编写一些技术性的小册子。一年后,由王文彬、赵志一和谭铭勋医生编写的《性的知识》出版,这是建国后第一本有关性知识的书籍。据《中国当代性学发展概论》记载,该书最早一版内容较为丰富。比如,有男女生殖器官性交状态时的剖面图,还介绍了避孕套的用法。
随着社会主义建设热情的高涨,城市被视作“资产阶级”的堕落之所,而欲望则被看成罪恶的渊薮。自然,作为欲望的一种,性是要被斗争和被清洁的。1957年改版的《性的知识》里,删掉了一些内容和很多图片。与此同时,生活作风问题成为打击一切男女的超级武器,尽管《性的知识》在中学生中广泛流传,但还得偷偷摸摸地看。一旦被发现,要受到学校领导和老师的严厉批评。
1963年,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召集叶恭绍教授等10位专家开了一个座谈会。周总理指示:要在女孩子来月经之前,男孩子发生首次遗精之前,把科学的性卫生知识告诉他们。于此同时,叶恭绍教授等在报刊上介绍了一些性发育、性卫生的知识。“在文章发表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先后收到全国各地青少年的一千多封信。开始,叶教授每天一封封回信。后来因为信太多,只好整理成文公开发表。”这是青春期性健康咨询的开端,随后,中学的《生理卫生》课程也开始讲授性卫生知识。
性社会学家潘绥铭的青春期,差不多赶上了这个时候。在他的回忆中,1960年代早期的中学课堂上,他学过一节生理卫生课,懂得了什么是月经、什么是梦遗……然而,两性的结合,似乎是人们永远不能启齿的秘密,他不敢向老师、家长提问,同伴之间也不敢交流。他只能从革命文学作品中,获取关于两性生活的只言片语。他至今仍然记得在《可爱的中国》中习得“嬲”字的心潮澎湃——那人就赶上前去,扯那妇人的裤腰。那妇人双脚打文字式的绞起,一双手用力遮住那小肚子下的地方,脸上红得发青了,用尖声喊叫:“嬲不得呀!嬲不得呀!”那人用死力将手伸进她的腿胯里,摸了几摸,然后把手拿出来,笑着说:“没有毛的,光板子!光板子!”
“那简直叫倒背如流!” 对于这一段,潘绥铭读了许多遍。
然而,不久之后,这样的革命文学也伴随各种爱情文艺“大毒草”,被革命的洪流无情地卷走,只留下一些无性无欲无爱的样板人物。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开启了全面禁欲的年代,刚刚萌芽的性咨询和性教育被扼杀于摇篮。“性-错-罪” 几乎三位一体;谁掌握了谁的男女作风问题,就可以对其发动专政。男女差异被抹去,谈情说爱中流行的问答是:“你为什么爱我?” “因为你思想好,爱劳动。”
性学专家邓明昱写道:“那时,性发育得不到正确的指导。女孩子的月经被认为是‘倒霉’,见不得人;男孩子的遗精也被认为‘有伤元气’;青春期和青年期的性自慰被认为是‘危害健康的不良行为’或‘不道德的行为’。性困惑基本上无处咨询,性机能障碍也无处求治,同性恋更是被当作流氓犯罪行为予以处理。”
当美国年轻人喊着“要做爱,不要作战”时,中国的年轻人却听从了毛主席的号召,带着满腔荷尔蒙,“到广阔的天地去”。
在潘绥铭的经验里,“上山下乡”运动是他们这一代城里人获取性知识、完成性的自我教育的重要途径。在乡下,他第一次看到猪狗交配,目瞪口呆,还从农民的日常语言中,学到了鲜活的性知识。尽管如此,他从不敢和农民交流。性仍是秘密和禁忌,谈论性仍是极大损害自己革命形象、会遭到唾弃的事情。
正如王小波的《黄金时代》所描述的,人们释放的途径,便是津津乐道“破鞋”问题。压抑的人们在窥视与围观中获取畸形的快感。
70年代青年的性启蒙与性教育还有另一条重要的途径,那就是地下流传的手抄本。最红火的莫过于《少女之心》,那是当时惟一直接描写性行为和性器官的手抄本,甚至被称为“文革第一淫书”。文化学者朱大可在一篇访谈中提及,读《少女之心》让他产生偷食禁果的冲动。
“在那个年代,马路上一对情侣谈恋爱,都会被抓起来,接吻、拥抱的亲密动作,在公共场合都是流氓行为,严重违法。读《少女之心》更是冒险行为,若被抓住,要受严重处分,尽管如此,大家还是都敢冒这个险,青春期的那种渴望,是怎么也禁锢不了。”
1978-1989 春风解冻
告别30年的蒙昧时期后,80年代最初那几年,每一次身体化的凸显,都能引来轩然大波。
1979年,《大众电影》用法国影片《水晶鞋与玫瑰花》中一张男女主角的接吻照片作封底,引起轩然大波,一位读者来信愤怒质问:“他们在干什么?”一场全国性的大争论由此爆发。次年的《庐山恋》,让人们知道了该如何接吻。而首都机场的裸体壁画,也冲击着人们的视线,引发了价值观的震荡。
在80年代初,“流氓”这个词很大程度指代着自由化的倾向,如穿紧身喇叭裤、运动戴蛤蟆镜。到了1983年,全面启动清除精神污染运动。那时候,晚上两个青年男女在一起走路,也要遭受警察的盘问。这一年,艺人迟志强因男女私自聚会,获流氓罪入狱——后来,他的《铁窗泪》在90代风靡一时,感染着不明真相的下一代。
与此同时,被中断的性教育也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1980年第1期的《科学画报》刊登了北京协和医院郎景和医生的《新婚性卫生》一文,江西胡廷溢医生编著的《性知识漫谈》出版。同一年,王文彬等编著的《性的知识》再版,发行总数达560万册,盗版更是无数。这些专家以讲座的形式进入学校,零散地对学生进行性教育。
在80年代初期的社会氛围中,有两件事为性知识理直气壮地传播提供了定心丸:新《婚姻法》的颁布和独生子女政策。邓明昱认为,前者公民离婚自由的权利,感情(包括性和谐)因素被置于举足轻重的地位,后者使避孕和流产在中国合法化,并冲击了性的“唯生殖论”以及传统性道德,性的目的也随之从生儿育女过渡到“性的快乐主义”,有没有快乐而不是有没有子女,开始成为夫妻衡量自己的婚姻质量重要标准。
潘绥铭认为,政策性的需要客观上推进了性观念和性教育的进步,计划生育宣传手册的性知识,成了青少年获取教育的重要渠道。
在学校里,中断的青春期教育又回归正轨。1979年底,教育部、卫生部联合印发的《中小学卫生工作的暂行规定》中,第一次以政府形式提出,“要加强青春期卫生教育。”次年,高中开设了《人口教育》课程。
成长于“文革”末期的李瑞香,在冷清的城市里没有接触过任何性知识,直到1981年上了大学,才真正接触到“性”、“性病”这样的字眼。那时在宿舍里,晚上熄灯后,来自农村的女生们开始讲村里男女的事情,流产、扒灰……一些词语李瑞香怎么也听不明白,同学们就一阵哄笑,说“城里人懂得真少……”《少女之心》这时也传播到大学来了,李瑞香和她的同学们战战兢兢地传阅着——“那是严格意义上的黄书,不能被发现的,不然毕业时就把你分配到偏远地方去。”
而此时,出版人张立宪还是一名初中生,他在文章中这样回忆那时的生理卫生课,“至今我还记得《生理卫生》课中‘如何防止青少年手淫、遗精’这道题的标准答案:一.树立远大理想,把精力都放在学业上;二.不要睡得太早;三.穿宽松的内裤;四.不接触不良读物。一边背诵着标准答案,一边背叛着标准答案,这就是我们如履薄冰的青春期。”
1985年在性教育上,是突破的一年。这一年的文化焦点是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第一次大胆地在当代严肃文学中描写了性,启蒙了一大拨年轻人。同年,从西方引进的“性学”书籍和文章开始在国内公开出版。阮芳斌主编的《性知识手册》出版,是当时的破禁之作。
同一年,上海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刘达临在上海举办中国第一次性教育讲习班,邀请了全国18个地区的教育和计生人员来参加,进行半个月的培训。“他们来之前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性教育课堂到底讲什么,那些人都是单位派来的,听完后几乎每个人都对这个教育产生浓厚的兴趣,觉得这个太有用了。这些人回到单位后,都成为我们最初实施性教育的骨干。”刘达临回忆道。
此外,上海市教育局还确定了98所中学为第一拔扩大试点的单位,并组织人员编写实验教材。1986年开始在初中一年级开设《青春期常识》选修课,每学期5-6课时。上海社科院姚佩宽主编的《青春期教育》,成了上海教委的指定教材,也是全国第一本性教育教材。刘达临回忆,当时内容涉及了生理和心理常识,以及基本的性知识。
试点两年后,国家教育委员会和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联合发布《关于在中学开展青春期教育的通知》。该通知的发布,标志着性教育被正式纳入我国中学教育的内容。
整个80年代,学校性教育正努力追上社会的步伐。走在时代之前的学生,为数不多,张立宪是其中一个。在录像机仍是高级奢侈品、毛片进入大陆仍曲折艰难的年代,大学生张立宪已经有了观摩的经验。
事后,他如是总结——我们的父母们啊,在不被了解的另一面,在上班不在家的另一段,知道你们的家中有什么在上演吗?是未来的主人翁在黑暗中摸索出来的性成熟。我们总是习惯于将毛片视为洪水猛兽毒品毒药,个中缘由恐怕并不是认定中国人民比其他国家的人民抵抗力弱,而是一种惯性思维使然。经常会看到一些文章,提到黄色录像黄色小说毒害了多少人、人们啊你要警惕之类,往往还有具体的事例来佐证,比如采访劳教所监狱,罪犯中有百分之多少的人痛诉是看了黄色东西才走上犯罪道路的。我认为这样的统计方法是错误的,不应该看犯罪的人中有多少是看了黄东西,而应该计算看了黄东西的人中有多少犯了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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