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年
知青屋外,大北风呼呼地掠过,发出阵阵如同闷雷一般的可怕声音。我们的知青组屋子并非新建,而是一栋破旧的生产队仓房改建的,墙壁裂缝很大,冷冰冰的风从缝隙中簌簌地钻进来,屋子里就如冰窖一样。没有火炉,也无法生火,天寒地冻加上连日细雨夹着雪籽,山路泥泞溜滑,没法上山捡柴禾了,因为门外已没有了柴火,灶里也没有了余火,甚至连做一顿饭的柴禾也没有了!只顾在队里出工,真后悔没有及早捡些柴禾回来!雨水夹着雪粒敲打着屋瓦,窸窸窣窣地响得凄清,我感觉饥寒难耐,一个人就蜷缩在薄薄的被子里,还是禁不住瑟瑟发抖。
这是1969年底,临近过春节了,知青组就剩下我和王东升两个人了,其他的知青或幸运被招工或投亲靠友都离开大山里去了。最近王东升家里也寄来钱要他回去过年,他也高兴地走了。我父亲顶着“牛鬼蛇神”的帽子,在学校里被监督劳动改造,每月只发了25元生活费,还要负担家里妹妹和后母的生活,我知道他的难处,从没写信回家要过钱,所以下乡后我从没收到过父亲的钱。
没钱买车票回不了家!我孤零零地守在空荡荡冷冰冰的屋里,到大年三十晚上,竟然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北风更猛烈地刮着,我穿着单薄的棉袄无家可归,没钱买菜也没有生火煮饭,坐在薄薄的被子里,只是幻想着父母亲的模样,痴痴地望着桌上煤油灯火苗的蹿动,饥寒交迫,一股酸楚涌上心头,如果母亲在世我怎会流落到这等地步!
记得母亲在世时,每逢过年,母亲便早早地就给我们一人做了一套新衣服,去市场上买来一些鱼肉糕点,一到春节,母亲跟别人学做杂粮包子和饺子一大盘堆放在桌上,我们吃得多么痛快啊!父亲还带着我们在学校操场上放着浏阳的花炮,我们欢呼雀跃,常常守岁到深夜甚至凌晨!然而,我的母亲却在“文革”开始后不久便受尽折磨,活活地被打死了!……我不敢回忆母亲死时的惨状,也不敢想象父亲的窘迫和痛苦,只是感受到自己心中从未有过的凄凉!即使近在浏阳的父亲妹妹,我也不能回家与他们团聚,不禁悲从中来......
突然,我听到隔壁邻居家的爆竹响起,“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过年了!过年了……”还传来了阵阵欢笑声,别人家都在欢度除夕,即使是边远乡村,即使是艰难困苦的年代,一家团聚的过年习俗是我们中国人千古以来的温暖,而我却没有了这种温暖,或许将来也不会再有了!我这样想着,这时我好想念慈爱的母亲啊!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恨不得把积压在心中多年对母亲的思念顷刻喷泄出来,以解我心头之怨。我竭斯底里地边哭边诉:“妈妈呀!妈妈!您知道您的亲闺女现在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吗?你为什么丢下我不管了呢?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呜…呜…”我有些绝望了,想到自己所经受的生活磨难,万念俱灰,甚至想到了死!
这时,住在知青组隔壁的刘桂兰伯母听到我凄惨的哭声,吓得连忙赶来捶我的大门,口里急促地喊道:“青妹子,开门!开门!”我不想开门,也不想麻烦别人。“再不开门我打门了!!”她的捶门声音更响了,大有破门而入的气势,我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缓缓地走向大门边......
当她看到我孤独地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痛哭时,连忙问我吃过饭没有?我的泪水忍不住哗啦啦啦往下落,我摇摇头没说话,刘伯母二话没说,连忙紧紧拉住我的手,“走!到我家过年去”!便不容分辩地拽着我就走,过年时节,我不好意思到别人家里去,但昏昏噩噩中地却跟着她出了知青屋,踉踉跄跄走进黑暗中,走进呼啸的北风里…..
到了刘伯母家里,看到厅屋土墙缝里插着点亮的竹片火光,一盏煤油灯立在饭桌上,他们一家人围坐在一盆烧得很旺的火炉旁烤火,桌上已经摆满了丰盛菜肴10大碗!鸡鸭鱼肉,样样皆全,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有这么多好吃的。记得我1966年8月跟着父亲被遣送回邵阳隆回乡下后,日子过得极为贫困,过年那天,父亲不知从哪里借了几块钱,买了两斤肉放在锅里煮了,一时香气四散,扑鼻钻心,把我们馋得口水直流。我们兄妹几个早早地围坐在砧板旁,父亲用菜刀把煮熟的肉切成巴掌大一块,我们每人分一块用手抓啃着,那真是山珍海味了!父亲还买了条1斤多的鱼放在锅里熬成汤,竟熬出10大碗汤来,父亲给我们每人一小碗鱼汤。然后把余下的放在外面自然冷冻,这些鱼冻汤要招待来拜年的亲戚客人吃上一个正月,其余就没有什么菜了。那算是我在老家吃过的最为丰盛的年夜饭了。
现在,我来到刘伯母家,陡然看到他们家饭桌上摆着这么多农家的菜蔬,既感到肚饿难耐,又觉得十分尴尬,一时间真还不知所措。
刘伯母的老伴平时难得说上几句话,这时却热情地招呼我坐到火炉边去:“来,来,妹子,过来烤烤火,烤热了好吃团年饭。”
刘伯母向老头说;“唉,一个细妹子过年了坐在冰冷的屋子里,什么也冒得吃,可怜呀!”
她老伴姓张名功海,人称“海老倌”,是个50岁左右的消瘦憨厚山里汉子,但看上去要比他的实际年龄老10多岁。虽然身高有1.78米,但体重只有54公斤左右。由于常年的劳累,腰背已经弯曲,牙齿脱落得只剩旁边两颗边牙,嘴扁扁地凹陷着。常年穿着对开的布扣衣吊裆的半截豪头裤。他的头长得很特别,前额稍微突出,后脑勺伸长几公分,像一个横着的瓜瓢挂在瘦长的脖子上,可能是从小缺钙形成的,头发也脱光了。他腰上常年系着一条长长的罗布手巾,可以用来擦汗、遮挡烈日、避风雨、裹东西。为了养家糊口,老头养了一头脚猪,他每天赶脚猪,这是别人家都不愿意干的苦差活。脚猪日夜奔走在山丛中甚至很远的江西,回来时,罗布手巾里总裹着用劳作换来的两升米。
坐了一会,我浑身都热乎了,张老伯就站起来,热情地朝我笑了一笑,说:
“妹子,没事,不要生分,就当是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点,和我们一起过年。家里穷,没什么吃的,图个热闹吧!”
团年了,刘伯母一家人十分热情地邀我坐到上首,我有些局促地被她家人硬拉着坐上去。他们一家人都对我如同自己家人,我很难为情很感激很感动!刘伯母不断往我碗里夹菜,一时间,我碗里就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菜蔬,真像一座小山一样。
“吃,吃吧!妹子,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不要停筷子!”刘伯母不断地劝我吃喝,我觉得心里涌着一股暖流,感到了佳肴的香甜和家的温馨。腊肉的香,鸡肉的甜,兔肉的美,鱼虾的爽……令我至今还回味无穷。我吃得美美的,饱饱的,甚至还生平第一次喝了农家自制的谷酒,一时似乎忘记了所有不幸与孤独,夜深了,我和他们一家人一起守岁,迷迷糊糊地就在她家温暖的火炉旁边沉沉睡着了,竟然梦见了我的父亲母亲,好像就在自己浏阳一中的家里,似乎趟在了父母的怀里,父母亲对我开心地笑着,如春的温暖笼罩着我,直到大年初一的早晨来临……
大年初一刚醒来,刘伯母一家又热情洋溢地向我祝贺新春,我也抱拳向他们拜年。那种其乐盈盈的感觉一直溶入在了我的脑海中。
门外,已经下起了大雪,白茫茫的一片山野里,四处炊烟飘荡,似乎昭示着一个温馨的春天已经来临……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特别的春节,也许,正因为经历过苦难与悲伤,才能将点滴恩惠铭刻在心中刻进骨子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