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放在锦盒里就成了人参?”
李跃儿几乎与孙云晓同一时间读到《窗边的小豆豆》,她是在《译林》杂志上看到的连载,她也用了“震惊”这个词形容当时的读后感。
很长时间里,这个画家满脑袋飘着小豆豆在巴学园的画面,她在心里画了无数张油画、水粉画。她发现,小时候的自己很像小豆豆。几年后,她有了儿子,她发现儿子也很像那个小豆豆。“原来每个人都是小豆豆。”她决心做些什么。
后来,她放弃了当画家,专职做教育,创办了“李跃儿巴学园”。她的巴学园的口号是:孩子是脚,教育是鞋。她说:“父母放松的心,就是孩子的巴学园。”
事实上,在北京的日日新学堂、在山东东营市的一所学校、在黑龙江哈尔滨闽江小学……中国许多学校里,都已经有巴学园的元素。甚至有的学校牌子边就挂着“中国的巴学园”招牌。
书里的很多细节成了教育工作者的经典案例,一些老师会把班上的同学说成“张豆豆”、“王豆豆”,最顽劣的叫“钢豆”。
但孙云晓以及畅销书《好妈妈胜过好老师》的作者尹建莉都说“中国还没有真正的巴学园”。
“萝卜放在锦盒里就成了人参?”尹建莉说,模仿巴学园的外表很容易,做电车教室、甚至分给每个学生一棵树都不难,但巴学园的教育精髓很难学到——中国会有哪个校长或老师能花上4个小时听一个孩子说冒着傻气的话?
孙云晓说自己第一次读完《窗边的小豆豆》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从这本书里发现了“什么是儿童”。当时“文革”结束没几年,整个社会的儿童观都趋于政治化、成人化,是“小豆豆”为人们打开了一个真正的儿童世界。
在巴学园这个日本二战时期战火纷飞的世外桃源里,连吃饭都变得很有趣。全校50多人围在一起吃饭,开饭时,小林校长总是喊:“请大家把海里的味道和山里的味道拿出来。”其实,“山里的味道”指蔬菜、鸡肉、牛肉什么的,“海里的味道”就是指海鱼、紫菜。学校不要求家长给孩子的菜太奢侈,一根海带就算“海里的味道”。
吃饭前,校长还和大家一起唱:好——好——嚼啊,把吃的东西,嚼啊,嚼啊,嚼啊,嚼啊,把吃的东西都嚼完……唱完歌,大家这才说:我吃啦,向山里的味道、海里的味道进军!
就这样,没有一个孩子挑食,说讨厌吃鱼肉卷之类的话,也没有一个孩子会有谁的菜很高级、谁的菜很寒酸这样的想法。
学校没有校歌,应学生们的要求,校长作了一首,谱了曲,教孩子们唱。歌词只是3个字的重复,孩子们觉得不好。小林先生虽然闹了个大红脸,还是谦虚地把自己的作品从黑板上擦去了。
学校有时候让孩子们在礼堂里支帐篷过夜,大家讲鬼故事,还有同学头戴报纸、拿手电扮演妖怪。有的一年级小学生被高年级同学的鬼故事吓哭了,可一边哭一边还问:后来呢?
小林校长要求家长给孩子们“穿最不好的衣服到学校来”,因为衣服无论弄破还是滚成泥猴全都没关系,孩子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玩耍了。
“无论什么样的人,生下来的时候都拥有美好的品质和才能。”这是小林校长常说的一句话。
“黑柳女士,请您再干20年吧”
8月9日是小豆豆的生日。每年这个时候,都有中国读者祝贺“小豆豆生日快乐”。在一代代的读者心里,巴学园的小豆豆永远只有7岁。今年3月日本大地震后,一些中国读者在第一时间焦急地问:小豆豆还活着吗?
在日本,那个一纸风行的“小豆豆”也把1933年出生的黑柳彻子永远定格在7岁。很多年里,黑柳彻子几乎每天都收到“写给小豆豆的信”,其中不乏5岁的孩子、103岁的老人。
有个美国的黑人男孩写信说:“小豆豆,你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吗?如果是的话,请到我家里来做客。”也有一位女高中生从少年管教所来信说:“如果我有一位像小豆豆的妈妈那样的母亲,或者遇到像小林校长那样的老师,也许我就不会到这个地方来了……”
这本书完全改变了黑柳彻子的生活。1984年,一位联合国的官员在东京,跑遍书店购买所有的《窗边的小豆豆》,分给同事,认为“再也没有比她更了解孩子的了”。她也因此被任命为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历史上第一位亚洲籍亲善大使,年薪1美元。
小豆豆开始走近其他国家的小豆豆们。她历时14年,遍访非洲14国,发现原来世界上的豆豆们如此不同。她给孩子们发绘画纸和蜡笔,让孩子们画动物,可只有一个孩子画了一只苍蝇,另一个孩子画了一只鸟,其他孩子什么都没画。这里没有动物园,没有电视、图画书,身在非洲的许多孩子甚至不知道大象这种动物。
黑柳彻子还去了很多国家,见过各式各样的教室。而在科索沃一间简陋的教室里,老师们的工作竟然包括教天真的学生辨识伪装成易拉罐饮料的地雷。
她不由地想起童年里巴学园那美丽的6间电车教室。小林校长鼓励孩子们充满理想,哪怕五花八门。小豆豆曾幻想当电车售票员,当宣传艺人,还想过当间谍。可同学笑她,“要想成为间谍,必须非常聪明、漂亮,而且要会好多国家的语言”,最重要的是“豆豆太爱说话,不适合做间谍”。而很多年以后,非洲的一个孩子告诉她,自己的理想是“我想活下去”。
黑柳彻子做亲善大使的14年里,募集的捐款达到31亿多日元,捐款人数达到222165人。这是历任亲善大使中募集到的最高金额。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人说:“黑柳女士,请您再干20年吧。”
黑柳彻子说,真想给每一位捐款者写信,对他们说声谢谢,可那样的话,“光邮票就得花去一千零六十五万七千四百零六日元”。
她用《窗边的小豆豆》的版税创立了“小豆豆基金”,办聋人剧团。当主持人,她每年要换300多套衣服,她把这些衣服慈善拍卖,捐给福利院的孩子盖房子。
做这些时,她能想起小时候,与拖着残腿的泰明一起在树上看风景的场面。可惜那之后几个月,泰明就去世了,小豆豆也第一次明白了生离死别的含义。
几十年来,黑柳彻子的脚步遍布世界各个角落,她也渐渐老去。可无论她走得多远,面容有多老,有时候一个小动作就暴露了“小豆豆”的天性。
一次乘火车,因为误以为抵达车站前5分钟会有人通知,她脱了靴子放心地看小电视吃海带,不料突然到站了,让这位著名女演员乱作一团。她右手提着靴子,拿着大衣,左手拿着电视机,光着脚跑下车,站到了月台上,嘴里还拖着一米长的海带条——她就这个模样儿面对着欢迎的人群。
“这不正是最初的小豆豆吗?”孙云晓说,“童年的快乐是一生快乐的源头,童年的不幸是一生不幸的开端。”
有时候,小林校长为了维护孩子善良的本性,不惜一切代价。一次,他借钱给小豆豆去一个骗子那里买树皮,因为小豆豆相信吃不出树皮的苦,就是身体健康。
她让全校同学沿着树皮的四周每人都咬了一口,没有一个人说苦。那么,大家都没有病,个个健康,豆豆高兴极了。尽管那块树皮好象被海狸狠命咬过似的,已经破烂不堪了,小豆豆却仍然坚持每天早晨上学之前,把它从桌子抽斗里很珍贵似地取出来咬上一口,再说上一声:“我没有病!”然后才去上学。她甚至在学校附近看到一条野狗,就想把树皮塞到野狗的嘴里,结果差一点儿被狗咬伤。
这个树皮的骗人把戏,小林校长看在眼里,却从未戳穿。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有眼睛却发现不了美,有耳朵却不会欣赏音乐,有心灵却无法理解什么是真。”小林校长这样感慨。
“哎,今后再办个什么样的学校呢?”
1991年,孙云晓去拜访91岁的冰心老人。冰心对他说:“让孩子们野花般自然生长吧。”
那一刻,他想到了巴学园的小林校长。他觉得这是两个真正懂教育、懂儿童的人。
孙云晓数次想过寻找小豆豆。他去日本出席活动,对方问他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他说:我别无求,只想拜访黑柳彻子。可惜,因为种种原因,他们没有见上面。
多年后,他总结了教育的12字原则:发现儿童、解放儿童、发展儿童。
事实上,很多人是带着含泪的微笑读完《窗边的小豆豆》的。曾有少年读者说:要是有一天,能够有一种药水,让成了大人的孩子时时刻刻记得自己曾经也是孩子,小孩子就不会有那么多泪水了。
还有人开玩笑建议把小豆豆列为“禁书”,因为巴学园那样的理想国,会让压抑惯了的中国孩子崩溃,“中国孩子的童年被一代代地偷走了”,“小豆豆如果长在中国,就会成为最没出息的土豆”。
如今,小豆豆进中国28年了,这本书也被节选入人教版的小学六年级教材。那个“用大粪勺去捞掉进粪池的钱包”、那个“爬铁丝网把衣服挂烂怕妈妈骂,谎称路人向她背后扔飞刀”的小豆豆,越来越深入人心。
翻完不到300页的书很容易,可黑柳彻子还希望她的人生篇章更长些。
如今,这个78岁的瘦瘦的老人每天在东京的公寓里,一丝不苟地做一种日本摔跤队员教她的能长寿的屈蹲运动,尽管那个摔跤队员早在11年前就死了。她用昂贵的面膜对付满脸的皱纹,每天坚持走路,时常背上双肩包、穿上运动鞋、戴一顶棒球帽,尽量让自己变得漂亮些。
她渴望100岁还能上电视,哪怕只能坐在轮椅上。
事实上,小豆豆很少来中国,尽管她很喜欢熊猫,小时候看到黑白相间的足球就认为那是缩成团的熊猫。她第一次来中国,是上世纪80年代给《窗边的小豆豆》配交响乐。那时候,中国人还穿“人民服”呢。
2010年上海世博会,她出现在日本馆,画着精致的妆,背上背着很大的天使翅膀,用尖尖的高音唱《茉莉花》、《在那遥远的地方》。可惜她实在太老了,完全记不住词儿,舞台上只有她一个人不时地看手里的单子。
那个“心地善良,帮别人削铅笔,用嘴啃自己的铅笔”、那个“因为好奇看着报纸就跳,结果跳进粪坑”的小豆豆,已是不折不扣的老人了。
“老豆豆”很清楚,自己当初跟小林校长的一个约定,永远实现不了了。
在巴学园,有一次,她没有往校长身上爬,而是膝盖挨着先生的膝盖,很严肃地说出自己的理想:我长大以后,要做这个学校的老师,一定做。
可惜,几个月后,美国B-29飞机上的数枚燃烧弹投向巴学园,落在了电车教室上,巴学园成了一片废墟。
黑柳彻子在书里这样记录道:校长站在大路上,静静地看着巴学园在燃烧。他依然穿着那身皱巴巴的黑色西装,像平素那样把两手插在上衣兜里。校长先生望着火光向旁人说道:“哎,今后再办个什么样的学校呢?”
最终,小林校长也没有创办新的小学,在69岁那年与世长辞。
当年在废墟上,校长与小豆豆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小豆豆真是个好孩子呀!”
无论这本书多少次再版,只要翻开扉页,就有这样一句话:谨将本书献给已逝的小林宗作老师。这句话的下面,是几只手献上的一支鲜红的花。
一生中,小豆豆曾相过三次亲,第一个人是医生,第二个是医生的儿子,第三个是脑外科医生,可“经历了各种美好爱情”的黑柳彻子终身未嫁。她当年进电视台,立志要当“能读画本的妈妈”,可这个理想没能实现。她没有自己的“小豆豆”。
——摘自《中国青年报》作者 从玉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