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唐山大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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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疗队来了/杨志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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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帖) 医务人员已到了我们身边,大家都主动地让沉大姐娘儿俩先看病。此时天色已经昏暗,一位男大夫戴口罩,左手打了个手电筒,先帮躺在担架上的儿子看病。儿子默默无声地躺在担架上,任医生全身检查。这位大夫对沉大姐讲:「你儿子其他地方都没问题,脸上受了砸伤,需作外科手术,外科大夫第二批马上会赶到。这个手术难度很大,必须移到外地医院,你自己是医生,应该理解。不过,你现在膝盖部分已经病变,必须截肢,否则生命难保。待外科医生来后,你自己必须要求就地手术,不能再拖了。我认为你这个手术应该可以就地进行。」
我是外行,但这位大夫的气质风度和不容置疑的口气使任何外行都会感觉到他是权威。沉大姐是大夫,她可能更明白这位大夫平静之中的意思。因为随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沉大姐的腿伤在恶化。我至今都忘不了那种恶变的惨状,伤腿部分在慢慢地变黑,黑颜色一分一秒地往上扩大。短短几个小时,坏死的部分已经蔓过了膝盖,发出阵阵难闻的臭气。。
但沉大姐却坚强地对大夫讲:「只要我儿子能活下来,什么样的痛苦我都能承受,谢谢您!」
几位大夫为周边几个伤员作了简单的处理,最后才问到我:「你什么地方负了伤?」我讲:「我只是饿得慌,好像没什么地方负伤。」一个护士用手电筒将我全身仔细照了一遍,对大夫讲:「他不要紧,只是左手臂有点轻伤,作一个普通处理就可以了。」我摸了一下左手臂,才感觉到肘部拐弯处,有点碍手。那位女护士拉住我的左手,用手电筒照手臂:「一颗小卵石嵌进去了,你看见没有?」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我还真有点轻伤,小卵石可能是从废墟下爬出来时用力一挤,卵石挤进肉里面了。
男大夫对护士讲:「准备作处理。」同时对我命令道:「将头侧过一边。」没有半点商量余地,我的头被一个护士拨朝右看。刚才那位拿手电筒的护士将手电筒交给大夫,从医药箱内拿出一个摄子,非常麻利地用棉球醮上酒精在我手臂上擦了几下,然后用摄子去夹我手臂上的卵石。卵石太滑,夹了几下居然没有夹出来。我没有侧过头去,但清楚地听见金属摄子夹卵石的声音,护士安慰我「不疼,不疼……」却猛然将夹子插进卵石边的腐肉,卵石终於被夹出来了,我痛得大汗淋漓,回过头来看见手臂上多了个小洞,小洞内还有脓。护士用棉球在洞内刮了几下,我感到一种灼烧,护士告诉我:「不要担心,我涂了点碘酒,如到了城里医院,再打一针破伤风针。」医务人员离开了我们这堆伤员,向左推进,手电筒在黑暗中闪亮,耳际传来伤员家属的求救声和医务人员简短的答复:「瞳孔放大了。」「没药……无法救」。十一个人的医疗队在一个晚上同时对成千伤员进行简单的医疗处置,实在是一个奇。
天还没大亮,第二批医疗队来到了车站月台上。这是一支以外科医生为主体的医疗队,他们略作准备,便开始了工作。没有无影灯,没有病床,没有麻醉药,大夫们以大无畏的精神和医术与死神争夺生命。
我因伤势太轻被大夫喊去作助手。第一个手术就是诊治我左侧后那位失去嘴唇上方肉块的女子。已是天明,大夫在她眉毛上找到了那嘴唇上方丢失的肉块,将此肉块在酒精内清洗一下,又将缺唇上方用酒精洗了两遍。那位女子痛得哇哇直叫,我被奉令使劲按住她的头。大夫拿出了一根白色略弯的小针,将肉块与嘴唇缝合,当银针穿进肉内的时候,她没有太大反应,而当护士用针扯线的时候,她却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一共缝了六针,我如实地执行大夫的命令,但心脏却经受了六次震撼。
我的任务便是使劲抱紧伤员的头或抱住伤员的肩膀或者按住伤员的腿。大夫们不停歇的工作,我自己都搞不清大夫作了多少伤员的手术。用棉签擦净伤口内的泥沙,简直就不算一回事,每个伤员无一幸免。不打麻药缝针,该缝多少针就是多少针,反正抽线的时候便会发生惨叫,但绝对没有一个伤员或者家属请求大夫停止缝针。
萧拱芝前后共计缝了十三针,也痛苦的叫喊了十三次,他头部后脑勺上缝了六针,左大腿处缝了四针,脚背上缝了三针,每当伤员发出嚎叫,周围倒是出奇的安静。沉大姐的右腿也是在没有注射麻醉剂的情况下截肢的,沉大姐的儿子不知什么时候被送往何处去治疗。待到萧拱芝的伤口处理妥当,我一屁股坐在站台上,浑身就像散了架,一时半刻再也无法爬起来,太累了!大夫们理解我实在是太疲乏了,也就没有再叫我帮忙,而且我们周围附近的伤员也处置完了,看看手表,已是下午五点二十分,一天就这么不知不觉的过去了。
头望天空,东方已经朝霞满天。一九七六年七月三十日早晨是如此恬静和美丽,我在想,天空如此广阔,我的家人一定也能看见这满天的朝霞。我与萧拱芝商量想法子赶到有电话、电报的地方去,设法告诉家里,我们还活。正在这时,丰润火车站有一辆工程车准备去唐山,王站长显然还记得我,对於我俩搭车去唐山之要求不讲二话,手一指,就让人帮忙将我俩推上了工程车。工程车越过坑坑洼洼的小公路,很快就开上了到唐山的公路,但并没走多远,就被一个路卡拦住。马路上汽车太多,除救灾军车外,其他车辆一概不准进入唐山,丰润车站工程车也不准进入,只能返回车站。
我跳下车与守卡的解放军讲了半天好话,我告诉他们,我们同来的还有一个陈老师被压在废墟下,我们要进去了解一下,看他被救出来了没有。但毫无作用,一位湖南籍战士告诉我们:「老乡,不用讲了,我们奉命戒严,你打转回去休息吧。」我和萧拱芝只能随车返回。汽车开到丰润车站小马路与公路交接处,我們下了汽车。看来唐山再也进不去了。我们必须尽快赶到天津、北京与家中联系,告诉学校领导派人来救陈老师。我们互相搀扶,一瘸一拐地赤脚往北京方向走去……
(末完待续)
(《回忆唐山大地震》之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