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高头王家兄
我只能这样称呼高头王家:尊敬的高头王家兄。
高头王家兄是江永的江永知青,我们是长沙的江永知青;我们有一个共通点,都是下放到江永的青年。因为这一层,高头王家和我们是一体的了。他懂得我们的缅怀和慨叹。因此他跑到张家去了。阿迪版主是这样对我说的:“高头王家是个很不错的人,……他为我们江永的老知青做了不少的事,前一阵子,他还专程为一个老知青去上洞,拍他住的老屋……让我很是感动。”他让一个人感动了,于是所有人都感动了。他是一种精神。这久才回他的帖子,已经很不好意思,就是现在,也还是不能尽意,只是觉得再拖已不像话了。
从这些照片看,张家比我1996年去时又多了些进步。我们刚下去那时张家村无论朝哪个方向走,都要走十多里甚至二十多里崎岖山路才能遇到一个集市,现在水泥公路从村边过,路通财通,因此发展了;也因此失去了原有的神秘。这在1996年我就有强烈感觉,那次我是这样记录的:
“到达张家村后我先去井边洗鞋。四棵桂花树不见了。闻到牛粪沤稻草的味。我没有急于进村。我知道我的朋友已近在咫尺。我要把这个一度以为老合投闲的地方跟记忆比较来。多了几根电线这是一眼就见到的,这些电线从树上过从屋顶过。然后一排新屋,既宽敞又亮堂。但和原先的古屋比,少了云山自许的孤傲。村后的靠山虽茂密,总觉得深邃奇谲不如从前。放养了许多黑山羊,这是他们新开发的副业了。山羊在巉岩间攀缘异趣于麂子、果子狸的出没。洗好鞋后我往回走登上高处,下面是曾被闪电犁出沟的地方。放眼望去,山峦依旧。烟雨中远景一如从前,不是寻常笔墨。但没闻到桂花香。平整的青石路明显失修。从所站的地方望去,门闾外的围墙早已破旧。戏台上堆积着牛粪,不用说戏台和围墙上画的人物花草了。我有些迷惘。为什么不关某家的事没人管?为什么应关每家的事没人管?
我慢吞吞进村,发现不单我于这村庄是陌生的村庄于我也陌生了。
……我开始感觉到这村子的繁忙、紧急。原本有些自得自外的张家变得急躁。它像一个慌乱地寻找一件失去已久的物件的人,把自家的箱子柜子翻得乱七八糟。当年它不为山外的潮流所动,今天似乎无力抵抗山外的潮流。不过有一点让我欣慰:家家都宽裕。从敞开的大门朝里看,就知道已是另一个时代,一个不同于一千年前的时代。”
高头王家兄去的当晚,给我打过电话,告诉我盐长的手机号码。1996年是还没有手机的。放下高家王头的电话,我拨通了盐长的电话,他说要不是老王,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联系。我们像亲兄弟那样聊起来。我问他今天老王来,是哪家的媳妇娘阻扰老王摄影。他说是癞子的老婆,“癞子你晓得噻?”他说癞子家正打官司,神经兮兮的。我说为什么你不向她解释。盐长说“那个女人说不通的”。这件事,肯定很扫高家王头的兴,肯定影响了他的构思和操作。
当年在这些山里,盛产麂子、果子狸、野猪;有一年还打了一只老虎;我分到虎肉;虎骨、虎油我们没份,盐长们也没份(6楼、7楼、11楼及所有照片)。
我们在张家那时,只有十几户,现在怕有几十户了。只有祠堂(14、15、19、41、42、45、46、47、48楼。那时叫“大厅屋里”)没动,还是老样子。“大厅屋里”是记工分的地方,开会的地方,还在这里办过小学(都这样叫,其实是个童蒙班)。我写过一篇《智钝》,有五百字写到我在张家教小学的事:
“从前教书,那是备好课才进教室的。有些才高的学生爱看课外读物,拿我没准备的问题难我。那我有办法,要同学们把问题交上来,等我有空再说;现在上课时间,不能打乱教学计划。我把题目拿回家,反正我没琢磨出来就是没空;等我做出来了,才把学生叫来。我会说“我今天才有空看了你的题,来,我跟你说说”。也只有这样掩饰自己的智钝了。
不是任何情形都有办法,要那样,智钝就不算是缺陷。做农民的时侯,四清工作队在村里把贫下中农子女组织起来搞了个小学校,要我当老师。那当然好,不用上山割青下田插秧还可每天捞八个工分。我于是天文地理音乐体育一把包。最不称职是体育课,全部内容就是五十年代初期的工间操。音乐课还勉强,一首《公社就是向阳花》教他一学期;教唱时只顾自己唱,心中想着卡卢索。
有次上地理,我告诉同学们,这地球是圆的,绕着太阳有公转还有自转;公转一周是一年,自转一周是一天。我们伟大的祖国在地球的这一边,美国在地球的那一边。所以,我们的太阳升起的时候,美国的太阳就要下山了;而美国是白天呢,我们就是黑夜。话没说完,那个流清鼻涕的瘦长小家伙举手问道:老师,那我们打美帝国主义怎么打?
我半天没回过神,硬是被那小家伙问倒了。好在我还是有点教学经验的。我说,同学们,狗仔的问题你们哪个能答?民兵营长的儿子脑筋快,大声答道:报告老师。白来白打,黑来黑打。
后来买了柴油机、打米机也是安在大厅屋里。也是我操作。我的一颗门牙就是在这个大厅屋里被柴油机的飞轮打掉的。打掉半截,剩半截溜尖的,很破相。这半截门牙直到1986年才有条件补起来。做了20年的缺牙巴。
照片上大厅屋里的毛主席语录盐长说是我写的(第44楼),那就是我写的;看那些字的水平也可以是我写的。早两个月我发表过一篇纪念柏原同志的文章,就说了我的字:“说起这些事,其实是模模糊糊的,先后次序都可能搞错。这是吃了不写日记的亏。我不写日记是没什么好写,初一十五差不多;再一个原因是写不好字,痛苦的是我偏晓得字要怎样才叫好。看着自己一手猫呕的字,抑制了提笔的兴致。所以我这辈子没有日记。”
当然,挨斗也在这里,厂子铺公社的武装部长谭石蛟(音)在这里组织过几次批斗会,山外的民兵都来了。
门闾已不是原样子。原来门闾两边是白色围墙,围墙上画有人物花草。没有这些无规划建筑(14、15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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