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坐在卢湾区图书馆的小楼里。
院子里的玉兰树,灰青的枝头上,几朵粉白,似花非花的样子,衬托出《青玉案》中“试问闲愁”的濡湿。馆长亲自搬来一摞子的民国旧报纸。
顺手,掸去上面的尘埃。总是嫌灯光黯淡,因为字迹太小。喝着馆长泡的雨前龙井,抱着可有可无的心绪,把老黄的旧纸一页页翻检过去。
一个骨感的女子入得画来。那种苏州人的瘦。那种丁香般淡淡的愁。她叫盛佩玉,是清朝邮传部大臣盛宣怀的孙女。她的母亲亦是苏州美女,嫁给盛宣怀的长子盛昌颐做妾,住在外面的小公馆。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只好做了曹禺戏剧《雷雨》中的鲁妈,留下了孩子,另嫁作他人妇了。盛佩玉的丈夫是盛宣怀的外孙,盛家四小姐的儿子,著名出版家邵洵美。婚礼在卡尔登饭店举行,震旦大学校长马相伯是他们的证婚人。
抗战期间,为了躲避战火,人们纷纷逃亡租界。
当时,邵洵美的红粉知己、美国作家项美丽(Emily Hahn)拿到了特别通行证,驾车去杨树浦帮助盛佩玉搬家。炸弹不时地落下来,空气中弥散着硫磺的味道。盛佩玉镇定地从玻璃橱里拿出了一套咖啡具,装进了逃难的箱子里。她心想:“打仗,咖啡总归还是要喝的。”
日子越来越难,盛佩玉不愿意求人,只有靠典当暂度。一天,盛佩玉收到典当行的通知,典当的钻石已经到期了。佩玉没有钱把东西赎回来,又不愿意去借钱。借钱是失身份的。佩玉道:“就让那些宝贝给当铺吃进了。没有首饰,也无损我的颜色的!”
解放以后,盛佩玉做了居委会里的小组长。他们在淮海路的房子先是借给居委会开食堂,后来又借给居委会办托儿所。一大家子人,就剩了一间屋子。
邵洵美身体不好,她就把这间房子留给了丈夫,自己去江苏路的女婿家落脚。
那个时代,每个人的命运都发生着深刻的变化。盛佩玉来到女婿家,惊讶地看见了张爱玲的继母孙用番租住在一个十平方米的小屋里。孙用番的父亲是做过民国政府总理的孙宝琦,与盛宣怀家是亲家。弄堂里的小孩子都叫孙用番“姑姑”,她是一位高雅的老太太,面容端庄,极有风度,老了,依旧还是白皙,到底是享过福的人,身段还摆在那里的,脑子亦是清楚得不得了。标标准准的京片子,很有一些舞台的味道。
孙用番会注射,弄堂里有小孩子生病,就请她过去打针。她孤身一人,却把日子过得稳稳当当。和邻居合用一个保姆,冲冲热水瓶,磨磨芝麻粉。她喜欢弄堂里乖的小孩,把他们叫来,给他们吃蜜饯、糖果、芝麻糊。她一直是靠变卖家产来维持晚年生活的。早先,她的房间虽逼仄,家具都是值钱的老货,座钟、相架都精致美观,连盛芝麻糊的碗盏、调羹都是古董。她半盲以后,五官在脸上都走位了,手里的拐杖依然还是德国的老货色。
她的身体无可奈何地衰弱下去,家具也越卖越少。但是当她出现在弄堂里的时候,依旧是一个干干净净、腰板笔直的老太太,哪里肯随便地将息。这是体面,也是尊严。盛佩玉自然知道张爱玲与继母间的纠结。她道:“孙用番一直照料着张爱玲的父亲,替他送终,这已经足够了。”语气里满是悲悯。
盛佩玉在南京居住时,买了几个鸭肫干寄给邵洵美。
洵美回信说,不舍得吃,挂在那里,用舌尖浅尝辄止。
盛佩玉得了癌症,医生说,少抽烟吧。
一晚,是冬至,盛佩玉托出烟缸道:“此刻,我吸今生最后一支烟。”就此戒了,没有一点点的牵丝攀藤。
这一代豪门闺秀,大富大贵,大起大落,有辛酸,却没有抱怨,处变不惊,随遇而安,超然物外,修成圆觉。
出得小楼,已是黄昏,正下着雨,小径旁的竹子,有潇湘馆里的雨声。馆长在身后道:“就一起吃晚饭吧,咸肉菜饭黄豆汤,还有评弹。”
于是折回去,任往事在上海人的食谱里,在零落的吴侬琵琶里,欲语还休。
“闲话”里的那点骨气
我一直觉得上海话是很虚心的,无论想讲什么意思,都自谦为“闲话”。在上海方言里是没有单音节的“话”字的,只要是嘴巴里讲出来的都是“闲话”,即使是郑重其事的要言警句。
上海的吴阿姨对邻居、北方人李太太讲:“我规规矩矩脱侬讲几句要紧闲话。”李太太听起来,闲话多少有些多余、无聊的意思,能有啥要紧的呢?吴阿姨强调的“规规矩矩”到底还是落空的。
但是,上海人大多还是守着上海话自命清高,他们彼此之间是不屑讲普通话的,谁开口讲普通话,通常都会被揶揄为“开国语”。意思里,像是一个平头百姓硬着头皮讲“官话”,狗嘴里吐“象牙”,自以为起了身价。
大约是由于普通话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的缘故,上海人对京城官话的官僚傲气很敏感,感到官话实在不如上海闲话的乡音更近人间烟火。
上海人之间都讲上海闲话,他们只跟外地人讲普通话,但是会有意无意地不标准,带点吴音苏腔。
上海古属吴地,很长一段历史时期里,苏州是吴地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苏州话过去是上海士绅、大户人家的日常用语。
在上海,能说一口略带些苏州口音上海话的,因为大多出身“大人家”(因为嫌避铜臭,上海人喜欢将“有铜钿”的人家称作“大人家”或“好人家”),教养规矩也多,自然比较高贵,都看不起那些说带着苏北或北方口音上海话的人。因为旧上海的苦力和底层粗活多是苏北人和北方人干的,嗓门大,脏词多。
苏州话多舌尖音,西菜的“西”讲成英语ABC的“C”;“搿个事体我倒是不晓得呀”,“晓”就是带舌尖音;“伊老触气格”,“气”也发舌尖音;“过一歇我打电话拨侬”,“歇”照例还是舌尖音。
如今,在各地方言中,除了苏州话以舌尖音为主,似乎也只有上海人是最善于发舌尖音了,这也可能与上海人较早学英语有关,因为英语中也有许多舌尖音。
吴音苏腔滋养了上海人糯软、温婉的说话腔,即使讲普通话,也讲究低声清丽、矜持适宜。
有格调的上海人交谈的音量一般只够当事人听见,旁边的人根本无法听清。在公共场所高声交谈或打手机,在他们看来就是有失身份、缺乏教养,背地里嗤之以鼻。
上海人是将“闲话”看作一个人家庭背景和社会地位的告示牌的,很多时候,他们讲闲话所展示的个人形象的意义,远远大于闲话所表达的内容。
上世纪八十年代,上海曾流传过两位耄耋老人的佳话。这对老夫妻已经相伴69年了,丈夫李九皋91岁,妻子陈素任96岁。
1936年,李九皋在电台当英文音乐节目播音员,“大人家”出身的“陈四小姐”陈素任迷上了他的声音,经常打电话进去点歌。
有一次,陈素任去做头发,跟店老板闲聊起她迷恋李九皋的声音,店老板随意应答说:“这个英文主播是我的同学,你想认识他吗?”
陈素任是个个性很强的人,当年曾不顾家庭反对,坚持学骑自行车,上街抛头露面兜风;后来又执意学开汽车,带着同学开着汽车风光时髦;甚至向刚刚成立的中国飞行社缴了昂贵的学费,学开飞机,成了飞行社的第一批女飞行员。
陈素任通过店老板认识了李九皋,两人就开始了热恋的玫瑰人生。他们相濡以沫地走过了几十年风雨磨难、生离死别的日日夜夜,步入耄耋之年,晚年生活的浪漫格调还是让上海滩的后生们惊艳。
两老家的附近有家名菜馆,陈素任腿脚不好,李九皋就每天晚上搀着她上这家菜馆吃饭。
一连十几年,每天坐在固定的座位,点几样精致的小菜。回家后,两老像集邮一样收集起上千张用餐的收据,珍藏那份温馨的醉意。
“文革”中,丈夫李九皋被关起来了,他们刚刚毕业分配在瑞金医院当医生的儿子,因为父亲的“问题”受到了牵连,他的清高孤傲忍受不了侮辱迫害,自杀身亡。
医院派人告知这个噩耗时,陈素任正在家里剥毛豆,她一听愣住了,轻声缓慢地对来人讲了一句“谢谢侬”,然后低下头继续剥她的毛豆。直到那篮子里的毛豆剥完,她起身用手掸掉衣襟上的尘屑,收拾那堆空豆荚时,眼泪才“哗”地全部涌了出来。
医院派去的人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来前心中设想过女人听到噩耗后的各种反应,或晕厥过去,或失声痛哭,或破口大骂,或者揪住他叫嚷:“还我儿子!”可是,这个上海女人“谢谢侬”三个字中的矜持冷峻,却让他毫无思想准备,不寒而栗。
上海闲话中内敛的功底是多年修炼而得的,城市文明是长期熏陶而成的,浸润着上海人“讲究面子”、“以柔克刚”的低调精髓。
也许是因为开埠较早,上海人很早就相信了本·琼生三个世纪前的那个说法:“语言最能表现一个人。一张口,我就能了解你。”
过去的绅士淑女们唯恐自己的言语冒犯了别人,妨碍了自己的形象,因而对那些巧妙委婉的表达方式心醉神迷。
他们不但操练语音语调的温婉亲和,而且讲究用词的委婉高雅,回避粗野低俗的流行语。他们不会把出租车叫“差头”,也不肯将去洗手间称作“上厕所”。
费玉清不是上海人,但是他在上海的人缘很好。他祖籍安徽,却从来没有在安徽开过个人演唱会。他也曾到北京等地演唱,大多是蜻蜓点水。唯独在上海,他连续举办了七年(其中两年与蔡琴合作)演唱会。虽然,总是那点简单的舞台背景,总是那套规矩淡雅的西装,总是那些熟悉的旧歌老调,但是,上海人还是迷恋他,追捧他,票房始终很可观。
上海人喜欢费玉清是有道理的。费玉清讲话不紧不慢的语速、不高不低的语调,内敛着谦谦君子的从容不迫和矜持自信,别的外埠演员是学不来的。
费玉清会真诚谦卑地对台下的观众说:“让你们破费了。”
有一次,他唱《一剪梅》唱出了眼泪,唱完后他没有解释自己因为唱动情而落泪,而是浅浅一鞠躬,说:“对不起,失礼了,失礼了。”
周杰伦是不会这样说话的,周立波也不会这样说,虽然他是个道地的上海人。上海闲话讲起来腔调与格调还是不一样的。
上海闲话是虚心的,但是,骨子里却傲着一座独领风骚、一览众山的峰峦。
——摘自《文汇读书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