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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老家的消息,我兴冲冲地从安陆回到长沙,这才得知母亲住院的消息。匆匆赶去医院看她,为了逗她高兴,就给她讲起了去安陆寻根的事。“老家”果真是医治母亲病痛的良方,寻根的经过被我讲得一波三折,母亲脸上的表情就随之忽惊忽喜,特别是听到和表哥的离奇相遇时,母亲先是惊讶地张大嘴,旋即笑起来,眼里竟又泛出一点泪花。
被我这么一“抛砖引玉”,老家在母亲口中又变成了厚厚的家谱,几辈人的断代史。她讲到长松表哥,说所有表亲当中,他同我算最亲。外祖父在兄弟五人中排行老四,没有儿子,就从其弟那里过继了一个来,那过继的儿子就是长松的父亲。说起这些旧事,母亲如数家珍,她还戴着老花眼镜仔细端详着我拍回来的照片,跟我解释谁和谁是什么关系,我却忍不住想,母亲的记忆力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不消几天,母亲就痊愈出院了。
母亲的好心情鼓舞了我,我决定要及早陪她回一趟老家。以往因为忙于工作,我每年都自动放弃休假,陪伴母亲的时间也不多。今年夏天,我特意请了10天干休假陪母亲返乡,母亲得知要回老家,兴奋得几宿都没睡好。
对于这趟行程家人都有些担心,虽然母亲身体还行,但毕竟84岁了啊!可母亲归心似箭,谁又忍心阻止呢,大家只好商定由我控制节奏,不能让母亲太累。
我们从长沙出发,当时东风路正大修,车辆限行,我怕清早接母亲不方便,就提前一天在火车站附近定了宾馆,连夜送她住进去,第二天清早再由侄儿将我们送上站台。车到了武昌,当地气温很高,估计不低于38度,我担心母亲的身体,想先送她去宾馆小憩,她却一直叮嘱我:“记得给亲戚们带点东西啊。”
母亲重感情,讲礼数,还总是替我们考虑周全。她甚至还非要塞钱给我,让我买礼物时也替她表一份心。乡下亲戚很多,十几家,我把买回的一大堆礼物挨个分份时,母亲也一定要帮忙。她坐在床沿上,细心地给礼物打包,一线阳光透过窗帘罩在她身上,满头银丝,竟白得刺眼。她的表情那样认真,那双劳作了一辈子的大手依然利索地动作着,空气一瞬间变得很静很静,我屏住呼吸,竭力忍住喉头涌上来的阵阵酸楚。
我想,母亲分明是把这62年来沉甸甸的思念,都包进了那些礼物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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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戚们知道母亲要来,都聚到了表哥家里,各房代表都有,有的还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母亲被围在中间,大家争着和她问好,拉家常,母亲脸上的皱纹全都舒展开了,一直不停地笑,可有好几次我也看见她偷偷别过脸,用袖口擦拭着眼角。
我渐渐开始懂得母亲对老家的执念。母亲念的,是亲山亲水有亲人。年轻的、年长的、容颜已改的、未曾谋面的,亲人们冒着高温,赶着山路,千里迢迢都只为来看母亲一眼。只有骨血至亲,才会这样看重这一眼吧,而只消这一眼,母亲62年来背井离乡的辛酸,突然间就有了慰籍。
母亲感叹着老家的变化真大,表哥笑着说,这多亏通了公路。表哥的房子是后来建的,就在公路旁边,而老屋还在山里面,外婆的坟墓也在那里,离这里有好几里路。
母亲一听就坐不住了,坚持要马上去看外婆。
天气非常热,那一趟山路,男人背着相机,提着矿泉水,扛着鞭炮纸钱香烛,女人们轮流搀扶着母亲,摇着扇打着伞。山沟小路崎岖难行,沟里地势低洼,透不进风,热得我们汗流浃背,满脸通红。尽管我一直在控制节奏,遇到树荫和人户就让母亲停下来休息,但还是很担心她受不住这么一路煎熬,可母亲却从始至终没有喊过累。
出了山沟,要上山了,那是一段更艰难的路程。我搬了椅子放到树荫下,建议母亲坐一会再上山,可母亲却执意立即上山,此时此刻,她彻底忘记自己已经84岁高龄。
是啊,和长眠于此的外婆,已阔别62年。62年,当女儿的等着回来看妈妈,已经等了62年!现在,母亲一分钟都不愿再等,也不能再等。她第一个走上山坡,走得有点踉跄,我赶上去扶住她,她的手在发抖,眼里盈满了泪水。
母亲一生坚强,年轻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吃过数不尽的苦,却从不轻易落泪。可当山梁上那个孤伶伶的坟头出现在她眼前时,母亲双腿一软,泪如雨下。
坟头已经有了荒草,躺在坟墓里的,肉身成白骨,站在坟墓外的,青丝变白发。62年,躺在这里的外婆不知盼过了多少日夜多少分秒,我没有见过外婆,但我也有了儿女,我也曾这样殷殷地盼,盼他们长大,盼他们成才,盼他们高飞却又盼他们归来。生命是一场交替的角色扮演,子女是鸟,父母是树,鸟是自由,树是守候。鸟儿只在倦时才会想起树的姿态,树却无从选择,也从不怨尤。
母亲同我们一起动手清理外婆坟头的树枝杂草,摆上祭品,点燃蜡烛,虔诚地给外婆敬香、烧纸钱,同外婆絮絮地说了好多话。鞭炮响起来,噼噼啪啪,电光闪烁,烟雾弥漫。电光与烟雾中,我看见母亲就站在远处,静静地凝视着这一切。我知道,那静默的身影,凝视的目光,分明就是曾经的外婆,将来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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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的劳累酷热,母亲却依然精神饱满,心情愉快。只在离开老家时,母亲才有些伤感起来。那天,表哥提着大包大包农家自产的蜂蜜和木耳,一直把我们送上车,隔着车窗表哥大声喊着,以后常回来看看啊!母亲的手紧紧地扶住车窗沿,依依地向亲戚们挥手,她嘴里应着,会的,会的,车开出很远她又回过头去看,老家的一草一木渐渐远去,母亲喃喃着,下次回来,就要一直陪着你外婆了……
但母亲又很快情绪高昂起来,就像来时一样,她陪着我把老家的礼物分好,让我到了武汉就给散在不同城市的子女们寄去。我说不用,她说一定要的,这是老家人的心意,孩子们不要拂了这片盛情,也不该忘了根。
假期还余下好几天,既然母亲精神很好,我决定再带她去北京转转。接下来的几天,从故宫、天安门广场、纪念堂开始,顺着长城、十三陵、颐和园等景点,我陪着母亲不紧不慢地溜了一圈。每到一个景点我都和母亲合影,母亲也像小孩一样无比地依赖我,走到哪里都拉着我的手,还不停地问东问西,向我描述着她的开心。
我突然间意识到,成年以后,这似乎还是第一次,我这么踏实这么久地陪伴着母亲。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愧疚,所幸,一切还来得及。
去北京的第四天,我带着母亲去登长城。那天,在众多的攀爬者中,母亲无疑是最年长的。大家都竖起大拇指,夸她身体好,这么多人夸她身体好,母亲显得非常高兴。
那天站在长城上,母亲很活泼地比出一个V字,让我给她拍照留念。镜头里,母亲眉目舒展,笑得像个孩子。万里长城就在她脚下,如血脉奔涌,如根绵延。视线里青山如黛,碧空万里,一只苍鹰振翅在远方天幕。摁下快门的那一瞬间,我想着,就算天空再大,也大不过世间某一种深沉的爱吧,就算翅膀再矫健,却是永远也飞不出,一个长久凝视你的眼神,一颗永远守望你的心。
初稿于2009年9月 改定于2011年6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