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伢佬小传
说到荣伢佬,不得不从他爹说起。“即老子嘛人?”“松老子呀。”“就是盖扎常日里上冲走下冲肚里捞捞空咯跛脚老子?捱迪得啦。”杨梅冲的跛脚老子有蛮多个,谁都不及松老子名气大。我们到包山那年,他就有五十岁了吧,跛脚,鼹鼠牙,正是冬下最冷的时候,一件破棉袄,一条补丁摞补丁的单裤,拖着一双破胶鞋,没穿袜子,双手抱着个火斗笼在破棉袄下面,东家坐坐,西家窝窝,那年头难得谁家有多碗饭,也就难得有谁家会留他吃饭。田里坎上的功夫都不熬式,又不曾学过手艺,居家过日子——难哪。虽说这人要劳力没劳力,要看相没看相,却娶得一个会养崽的老婆,这自然不是老婆一个人的功劳。所以这松老子纵然型容猥琐,也有女人偷。就像明老子老婆(一个十分妖冶的女人)说的“就为哩谋即咯种啊”。
松老子老婆四十八岁那年养了满赖仔之后止步了,育有三子三女,荣伢细香和初春妹瓷钵头菊初,荣伢行老大。
这荣伢子除了牙齿像他老子,哪哪儿都比他老子强,从小就死雀死雀了的(机灵的不得了),好像他老子那跛脚的缺陷全让他弥补了。上山爬树下河摸鱼,用得牛掌得犁耙,虽不十分情愿,但又无可奈何,谁让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哩。在村小学读了几年书,也算得识文断字了。家里穷没什么好吃的,所以就总想着搞点什么,掏泥鳅捉黄鳝叉蚂拐,所以就练得一双好手——灵活。他娘看他出工劳累,总想让他能吃得饱一点好一点,无奈家里嘴多,怎么也顾不过来。
又是春耕大忙季节了,作为队里的强劳,荣伢佬(此佬非彼老)每天天亮就出工,整田人可都是一等一的好劳力,也是最辛苦的,往往是不整完那丘田不得收工,待上得坎来,又赶到饭甑背去了。那天荣伢佬洗脚上坎回家吃饭,揭开饭甑,盛了一大碗红薯丝饭,桌上有一碗蒸的干辣椒一碗黄菜,刚扒了一口饭就叫他妈“嗯妈,已咯辣椒嘿自家种咯麽?哪块土里的?真好食哈,多留滴种哈。”他娘道“后背茶山土里的,辣死哩还话好食”“唔黑格哟(不是的)捱嘿话依个辣椒喷香鱼子味咧”。你道他说的什么?供销社里三毛八一斤的小猫鱼干,手指那么大一条,四五条蒸一碗辣椒,平均一个人还不到半条,还留得到你?他这是故意揶揄他娘呢。
荣伢佬和我哥同年,二十二三岁就有人上门提亲了。按他家那个条件,要想找个怎么怎么样的也难得。你想啊,八张嘴,一个全劳,三个半劳,弟妹还小,生活能好到哪里去?大妹十八岁“台嫁长”(相亲)时还没穿过短裤哩。穷家出好崽(女),六兄妹,个顶个的,都还长得不错,尤其那仨丫头,都还出落得挺水灵哩。荣伢佬娶了达浒丰顺的杨子,模样一般,身材小巧,做事还是很麻利的。那婆娘肚皮也还争气,进门一年就生了个儿子,后来又有了女儿,荣伢佬儿女双全也心满意足了。那时候公社已经开了磺矿了,荣伢佬仗着好劳力,做事灵泛,到矿上当工人去了,一个月有几十块钱工资,除去买工分的,还有点零花钱,家里日子也就有了点起色。弟妹渐渐长大,也能帮家里做点事了。只是那年月工分不值钱,年终结算始终都是欠账户,反正家家都欠(像我们这样的虽不欠账,也没钱花),不丢人。
荣伢佬也是数一捏雀(好开玩笑)之人,常拿婆娘开心。那年分水坳老表做“三朝”(满月酒),他准备好了礼蓝:两块花布两升米两封面条一包鸡蛋一包干菜,还有一个红包,叫婆娘去吃酒。打转的时候,杨子看见回礼里有个红包,不由大喜“以扎个包封归娾哩”。打开一看哭笑不得,只见内有白条一张,上书“今欠人民币一元整”。回家锤老公,这家伙笑的不得了“捱就晓得人家不会收包封,你就会贪污了去,硬奔捱估到里格(让我猜中了)”!
荣伢佬喜欢搞吃的,也确实有两下子,还经常地别出心裁。五月端午杨梅子红出血的时候,山里的黄瓜也上桌了。出工的时候,通常是在那条冲做事就在那冲人家调汗(休息)。若那人家有黄瓜了,就会摘几条,切片,放盐和杨梅拌在一起,酸甜爽口。你猜那小子用什么拌黄瓜?脑乐静!矿工的保健品,医疗所里有的是,那玩意儿不就是糖浆吗,没准还真有保健作用呢。这小子做菜是很有两下子的,只可惜那年头没什么可做。94年趁着出差拐到七宝山,像回娘家,乡亲们抢着喊吃饭。那时候山里的生活已经很不错了,基本上家家都盖了新房,只有荣伢佬偷懒捡现成住进了周薪民苏敏的旧房子(知青屋)。村里人说,只有他最不想事了,甲鱼麻拐蛇,就是他赚钱的本事,一条冲都被他抓尽了,有钱就打牌,没钱了就在路口炸油糍卖,然后又打牌……儿子学美发,女儿待字闺中,杨子根本不管事,两口子还挺快活的。在荣伢佬那吃早饭,他说“捱唔同你捂嘛咯大鱼大肉,请伲食最新鲜的!”何止是新鲜哪!冬笋早上现挖的,泥鳅傍晚现扳的,青菜刚从土里摘来的,别的就不说了,清蒸冬笋,那笋片薄的近似透明,只在饭甑里冲了一下大气;清蒸泥鳅,清汤上撒着一把嫩绿嫩绿的芫荽,看着就让你垂涎欲滴!后来我把这两道菜都引进了我的小餐馆,还挺受欢迎呢。
荣伢佬那时想出来找事做,我也很想把他推荐给哪家单位搞食堂,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转眼又是十几年,荣伢也老了。
去年正月到山里,冲里大变样了。放眼望去,一色的小洋楼,也装修的有点模样,唯一没有变化的还是荣伢佬的破屋。由于漏水,地面上满是坑坑洼洼,山风吹过,破门吱呀吱呀地响。孩子们都出去了,儿子在浏阳搞美发,女儿好像也嫁在城里,荣伢佬帮着儿子带孙子,杨子留守,独自守着这个破烂的家。
荣伢佬,一个从不安分的山里汉子,他快乐的生活着,按照他喜欢的方式——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他,既非好吃懒做,也非克勤克俭。他就是他,游手,但不好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