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湾子上的油坊
朱 赫
油坊就坐落在溪流拐弯处。溪水三弯九转地从山那边流过来,又沿山脚流过去,明明亮亮,平平静静地流,如带般蜿蜒清澈,到山嘴折弯就变湍急了。
过了十月,水湾子上便咣当咣当地忙碌开了。
屋子大梁上吊一根好粗好大的油撞,油撞是用柏木做的,前头包了铁撞子,很重,要三个人拉。三人必须合手,分不得一下神,要不,撞子一下撞飞了,弄不好会出事。最要紧的是中间掌撞的,两边拉撞的人都得听他的指挥。他一声“嗨”,手上一使劲,撞子便高高地飞了起来,然后准准地朝着油榨上一块铁砧子砸去,咣!一声,连房子也震得微微地抖。气派得很。
掌撞师傅叫明亮,人长得好威猛,两条胳膊有小提桶般粗大,肌肉鼓鼓的。五十来岁年纪,十八岁就在这油坊里干,二十岁就当上了掌撞师傅。那年搞承包,这油坊就由他承包了。
他掌撞要喊号子。他有一副好嗓子。他抓住撞子一扬脸唱道:
撞子一响天门开呃——
两个拉边撞的便忙接口:
嗨哟!
——八方财源汇拢来呃,
——嗨嗨子哟……
古朴悠扬,一咏三叹。寨子里的人一听到唱,浑身便酥酥的像是有些儿醉了。
他开心得很。
谁也没料想,这天一早,油坊却出了一件大事。
一个叫猫仔的伙计,去给蒸枯粉的锅里加水,不知怎么搞的,竟转到油撞后面。谁也没瞧到后面有人,油撞往后一拉,一下撞着猫仔,咕咚一声,人便像一发炮弹一样从门口飞了出去,胸口撞断了两根肋骨。他当即背着猫仔去乡卫生院,卫生院包扎好便叫转县人民医院,他便又往县上打了电话,要了一辆救护车子,直到给猫仔办好住院治疗手续才回来。
惊天动地的,满寨子沸沸扬扬。
古怪!大白天人怎么会转到油撞后面去了呢?这是油坊自开业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事。据猫仔回忆,说是当时锅里蒸腾起一股白雾,他怎么也看不清,便鬼使神差地转到撞子后面了。明亮心里很是骇然。回到屋里,他觉得心慌,蹲到院子里,装上一锅旱烟,点着火,大口大口地抽着,又大口大口地喷吐出去。
忽然,他心里咯噔一跳,似乎察觉出了一点蹊跷。前些日子,油坊门口翻过一辆拉石灰的货车,石灰全翻到水沟里,水沟里的水立时像煮沸了似的翻滚。一个叫强生的三十来岁的山里汉子,是货车司机,让石灰压在底下,待把石灰扒上来,人已烧成焦炭。寨里居然没人难过,还说是天报应。尤其是那些婆娘,都说他强生是造多了孽,做多了缺德事。强生这几年跑运输,赚了一些钱,就生出好些不安份来,趁着寨里好些男人外出打工去了,晚上便常去撬这些婆娘家的门窗,闹得寨里的婆娘一到晚上便一个个提心吊胆,没有不咒他死的。没想,他却真的出事了。出事的头天晚上,寨里的狗咯勒咣啷地叫了一晚,在油坊四围叫。该死,我怎么会没料到出事呢?怎么会没交待伙计们留点神呢?唉唉!明亮叹口气,坐着站着都不自在。
寨子里人都说,是那死鬼要来找替身的。
明亮停了业,三天两头去县里看望猫仔。两个月后,猫仔伤好出了院。可是,寨里谁也没敢送茶籽到油坊来。一座大屋子,空荡荡的。
明亮上户去问:“他叔,何解不送茶籽来呀?要留着沤肥凼啵?”
于是,对方便会一脸的惶恐:“没……没有了哩,你知道的,今年茶籽收成不好……”
回到家里,他对婆娘说了这事,婆娘撇了撇嘴说:“活该!”
他一下惊讶得跳了起来:“活该?什么活该?”
婆娘圆瞪着一双杏眼道:“你们男人都一个德性!”
“别你们男人你们男人什么的!”他也有些火了,眼睛一瞪桐子果果大。
“我说错了吗?”婆娘的尖嗓门像一杆笛,“为什么就你油坊出事?你真就那么干净吗?”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脸涨红了,像早上天边的霞。婆娘这话他不好回答,心里有些忐忑起来。世界上不吃腥的猫谁也没见过,男人有不是猫的吗?寨子里留下这么多女人,难道就没一个女人爱沾点腥味儿吗?他记得那天晚上,打完最后一榨油,他和大伙儿一块喝了点酒,他多喝了两口,头居然就有些发晕,回来时居然就走错了门,居然走进了一个叫彩云的女人的门,居然就上了这女人的床。这彩云是树生的婆娘,树生去了广东东莞打工没在家,树生与强生是兄弟,莫非真是强生要来寻他生事吗?这样想着,背脊心里就榨出一身汗来。
婆娘朝里睡去,把个背脊对了他。
他没敢合眼,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房顶。
油坊里没事做,明亮便和猫仔坐到门口晒太阳,吧着旱烟打闲讲。
“猫仔,那天真是锅里腾起一团白雾,你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吗?”他问。
“嗯,好大的雾。”
“像那天石灰翻进水沟里腾起那样大的白雾吗?”
“嗯,白蒙蒙的,好大一团。”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比如说焦臭味。”
“什么焦臭味?”
“那强生让石灰烧死时发出的那股焦臭味呀!”
猫仔摇脑壳。
他惊诧地瞪着眼,便又一口一口地吧烟。
溪流依然是那么流。溪水清得很,看得见水底的鹅卵石被太阳照得灼灼闪亮,看得见水草在水里抖抖地动。寨子里传来公鸡打鸣“呜喔——喔——”的啼声,嗓子有点儿嘶哑,不像平日那般珠圆玉润。
一连几天,他都不做声,好像在思忖什么。
有两个饶舌婆娘打油坊路过,有一个就是彩云。这彩云三十来岁年纪,长得丰满健壮,模样周正,走起路来像白鸽子在天上飞似的,说不出的轻盈而叫人愉快。她故意一撇嘴说:“哟,明亮师傅,油坊里好清静哩。”
“嗯。”他懒得答理。
“清静得做鬼叫。”彩云又说。他忽地跳起,一手捏住一个婆娘的手腕,两个婆娘便尖声地惊叫起来。
“听见鬼叫了吗?”他说。
连猫仔也笑了。
彩云附着他耳边说:“记着,今晚我给你留着门。”然后便迅速地扭着腰肢走了。
这一整天,明亮便没法安静,心像被许多小老鼠啃着一样,又像有一盆火在心里烧灼,不时抬眼去看太阳。好不容易等到太阳下山了,好不容易等到天断黑了。他摸黑拐进了彩云的家,彩云果真给他留了门。
彩云是个很懂得男人的女人,她在床上躺下来,故意挺着胸,浑身透出一般令男人无法抗拒的青春媚力。他闻到她身上有种淡淡的香味,心里一荡,暖暖的,似有什么东西融化了,变轻了,在那里飘啊飘的。但只是一瞬,他恍惚看到了强生,还有树生,他们眼睛瞪着他,便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很快地便不再飘,而是往下沉,终于跌落到现实中了。他遂一骨碌爬了起来,开门走了出去。
月亮孤独地高悬于头顶,银白、洁净的光线从头顶倾泻而下,一下便裹住了他。有风吹过来,遂有种凉飕飕的感觉,原来刚才那会竟然冒出了一身大汗,把一件贴肉的褂子汗得透湿。这种凉飕飕的感觉,让他一下清爽了许多。
两天后,他去了县城。
这天傍晚时分,从县城开来一辆嘎斯车,停在油坊门口。他从车上跳了下来,去寨子里喊来几个男人从车上卸下来一个好大的铁壳家伙。他说是榨油机,是智能化YBS一K1型的,是最新产品。自然,寨里人谁也不懂什么智能化,还有什么YBS一K1型,好拗口的,只是觉着这铁壳家伙新奇得很。
猫仔悄悄问他:“师傅,这家伙怕要好几万块钱吧?”
“嗯。”他笑笑,好像花几万块钱就像吹口气一般轻松。
猫仔却“啊呀呀”地惊叫起来。
机子装好以后,一使用,果真比木榨强。木榨太笨重了,容易出事,而且出油率由百分之十增加到百分之四十,足足地翻了几番。有人算计过,要比用木榨便宜一半的钱。于是,便纷纷把茶籽送了来,岭背寨的也翻山越岭的往这里送,油坊门口排着长长的队。
外寨子有人好问:“怎么,不怕屋里闹鬼啵?”
寨里人便觉尴尬:“没……没有的事。”
说这话时,一脸的严肃。
油坊里依旧是那么忙碌。明亮极快活地从村人手里接过一张张票子,极快活地把票子锁进一只漆着红油漆的钱匣子里去。他觉得这日子过得有意思,有意思与没意思过日子是不一样的。他不用再喊号子,喊惯了,一时不喊几声,嗓子眼总不免痒痒的,便不免哼唱几句:
撞子一响天门开呃,
八方财源汇拢来……
婆娘们都喜爱听。尤其是他婆娘,在屋里总爱打开窗子听他唱,眼睛就弯成月牙儿,圆脸庞上就漾开了笑纹儿:“咯咯,这家伙是越活嗓子越是翻了嫩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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