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 4# 老灯火
从资料上看,西萨摩亚人口只有十多万,首都阿皮亚才3万人。西萨摩亚又称“椰子之国”, 盛产椰子和可可,世界各国都用来制作高级巧克力糖。海洋的绿色波纹,火山和热带雨林气候,在我们脑海中勾勒出一派典型的热带风光。非洲没去成,能到南太平洋赤道岛国一游,也算是还了心愿。听说西萨摩亚的还是部落制社会,萨摩亚人擅长制作独木舟,很有鲁宾孙飘流记的意境,光凭这一点就够吸引我们了。言归正传,使人浮想联翩的是旁边的美属萨摩亚,六万人口,特产金枪鱼,那就是个袖珍美利坚,有参众两院,民主党共和党两党制,仿效得惟妙惟肖,还全民免费医疗保险。如果能远渡重洋,进入这个南太平洋群岛,即使去不了澳洲和新西兰,滞留西萨摩亚冻不着饿不着,据说当地人的食物,主要是满山遍野的香蕉和面包果,用烧红的卵石来烧烤野味。实在熬得不行,搞一艘独木舟,趁着月黑风高偷渡东萨摩亚,也就算圆了去美国的梦。
通过新西兰驻华使馆,我们向西萨摩亚提出了申请,同时也申请了赴新西兰旅游签证。一个多月以后,新西兰驻华使馆通知我们,因为没有经济担保人,新西兰签证被拒绝,不过,使馆接到西萨摩亚政府回复公函,我们的签证已被批准了。这下子,新西兰使馆陷入两难境地。如果发出签证,由于没有直达航班,我们就必须在新西兰过境转机,这样就有赖在新西兰的可能。如果不发签证,立即遭到我们的抗议,扣押签证显然是漠视和侵犯西萨摩亚的主权。领事查阅了半天有关的领事条例,要求我们持有中转澳洲前往西萨摩亚的机票,就可获得西萨摩亚签证。澳大利亚航空公司出场的是一个经理,白人,一脸的蔑视,用盎格鲁撒克逊的高傲口吻,坚持我们得先有西萨摩亚和新西兰的入境签证,才发售机票。新西兰使馆和澳大利亚航空公司之间的推诿,归根到底是都害怕中国人跑进各自的国家。新西兰临时代办是个重磅女人,却有着天籁般的嗓音。最终还是她拍了板,“好了,大家都精疲力尽了,先生们,我们也不再为难你们了,不过也请你们帮个忙。”她让我们到日本航空公司办理北京-东京-悉尼-阿皮亚(西萨摩亚首都)的订票单,然后凭此单新西兰使馆换给我们西萨摩亚签证,这样,新西兰将“祸水”泼到澳洲,不过,有趣的是,当我们拿到并阅读盖有新西兰驻华使馆公章,西萨摩亚的另纸签证(签证不是加盖在护照上,而是特制的一纸公函)上的英文说明,发现我们已经有了新西兰过境权。也就是说,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们进入该国,这可不是新西兰驻北京使馆的初衷,因为就在一个月前,我们申请新西兰签证是被拒绝的。
澳大利亚是个金色的梦境,至少对于当时的我们是如此。西萨摩亚旅游和新西兰过境签证的成功获得,无疑使我们士气大振,增强了进军澳大利亚使馆的底气。当时,北京的澳大利亚使馆就像个热门的舞厅,年轻人趋之若鹜,人满为患,几乎清一色是奔着留学签证而来。坐镇签证处的中国秘书,是一位很年青的阳光姑娘,敏捷又不失干练,我为其可动听的地道京腔所倾倒。看见我胸前红色的交大校徽章,她对我们颇有好感,对我们护照上各色签证,十分好奇,“你们够可以的,洲际旅行,真让人羡慕。”因为申请澳大利亚过境签证,我们的表格得以破格优先提交,免除排队之苦。不大一会儿,领事签证官员召见,是一位举止斯文的中年妇女,很有礼貌地说,”先生们,你们要去的是奥地利,而不是澳大利亚.”表格退回一看傻眼,原来是在匆忙中,竟把英文版旅游年鉴的西欧奥地利一家HOTEL资料,填写到表格中“在澳洲逗留期间留宿何处”一栏, 奥地利和澳洲的英文名字仅一字之差,鬼使神差,也就没有去成大洋洲.后来去了欧洲,最终落户了奥地利,也算是阴差阳错的缘分,莫非是预兆和天意?当然这是后话了。
我们转而注意欧洲大陆。当时还处于冷战时期,欧洲分为两大阵营。西欧当然暂且不能碰,东欧诸国是我们的首选。先后走访了东德,南斯拉夫,保加利亚,罗马尼亚,波兰,和捷克斯洛伐克使馆,得到的是千篇一律的标准答案,就是必须先有东欧任何一国的签证,才能获得其他国家的入境许可,但是,就是没有一个国家愿意开个先例。真是世态炎凉,尽管本是同根生,同属社会主义大家庭,东欧各国并不怎样待见中国兄弟。华沙条约组织的成员国,简直就是铁板一块,水泼不进针插不入。这可是我们原先预料不到的。当来到最后一个东欧国家匈牙利使馆的时候,我们几乎都不抱什么希望了。
亲自接待的是一位匈牙利签证官员,令人惊讶的一口纯正普通话,他很愉快的接受我们对他中文水准的恭维。这样,大家的交流没有语言障碍。早年他是布达佩斯大学的汉学教授,我们讨论中欧对比文学,就像学术论坛邂逅的中外学者。他的业余爱好是旅游,对我们已取得签证的国家,大感兴趣。最后这位外交官刮目相看,欢迎我们做客匈牙利。柳暗花明又一村,东欧大门从此洞开,因为有了匈牙利的签证,我们很快得到其他所有的东欧国家的入境许可,包括蒙古和苏联。
东欧告捷,按照计划,我们开始试探西欧。比利时驻沪总领事馆设在上海静安宾馆,那天到达领事馆已是下午四点过后。初冬的白昼渐短,此时天色已暗。犹豫了一会,我们还是按了门铃。坐堂的秘书直接将我们引进给签证官员,一位雍容富贵,仪态优雅的女领事,正在整理办公桌上的文件。看到二个不速之客,她开玩笑地说,“绅士们,难道你们不知道应该怎样过周末吗?”看来她的心情不错。打开护照,上面十几个不同国家的签证,分别来自南亚,东欧,中美洲和南太平洋,她扬起眉毛,说,“啊哈,环球旅行家,雄风不减当年的郑和下西洋。”她分明在显摆自己中国通的渊博,我们赶紧表示由衷的钦佩,“不过”,她打了个悠雅的手势,“我的先生们,我只有给你们二十四小时过境的权限,更长的,必须报批比利时王国内政部。”我们连忙说,“借道贵国,二十四小时足够了。”她大笔一挥,大功告成。精心策划的方略,耗费的苦心,和直至现在所做的一切铺垫,都是为了这一个时刻的到来。这是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的西方国家签证,尽管仅仅二十四小时过境,可是意义重大,此时此刻的心情难以言表。一个星期以后,由于有了比利时的签证,原先犹豫不决的挪威大使馆,果然批准了我们的入境许可。
有了西欧的签证,我们决定到美国驻沪总领事馆走一遭。位于乌鲁木齐路的领事馆门前,申请签证的人排成长龙。我们径自来到门口,武警打开护照,只见一排五颜六色的外国签证,迟疑了一下,看来他是吃不准的来头,还是优先放行。领事馆是一栋老式洋房,和北京使馆区的新建筑相比,显得小巧玲珑,而且有贵族气派。进入签证大厅之前,先要接受严密的安检,海军陆战队队员全副武装,十分摆谱。超级大国果然不同凡响。当时,苏联正处于巨变的前夕,即将独步世界的美国,正踌躇满志,飘飘欲仙。
签证领事是个很美国化的女子,穿着打扮透着好莱坞的气息。和她照面之前,有两个中国雇员审视我们,其中一个小白脸,一边翻阅护照,一边不阴不阳的说,“搞了那么多签证,花了多少钱?”听者气不打一处来。我脱口而说,“在外国领事馆里公然侮辱同胞,作为中国人真为你这种行径感到羞耻。”很快我们知道,为此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轮到我们Interview的时候,小白脸满脸堆笑,附耳对签证官说了一阵子。她转过身,漫不经心翻看护照页,问我们,为何要访问尼加拉瓜?难道不知道尼加拉瓜和美国之间的关系紧张吗?我们表示,对于这样的问题根本不屑一答。这个显然比我年轻的女签证官被触怒了,注视着我,居高临下地说,“你来自上海交大,但是那样不明事理,看来我的中国同事说得不错,对此我表示十分遗憾。”随后不由分说给我们护照加盖“214B”,这是等级最高的的拒签标志,六个月内不得再次申请。我们第一次尝到超级强权的傲慢和无理。一个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制衡的霸主,就像一头在瓷器店中漫步的大象,破坏和践踏,即使是下意识的,也是灾难性的。这个女签证官,无论学历,阅历,智商和意志力,都无法与我们相比,然而她代表的是美国的无上威权,操有“生杀大权”,可以瞬间决定成千上万申请入境者的命运。我想,没有几个美国人,知道王道和霸道的区别。至于那些对权势溜须拍马,而对自己的同胞使坏的人,是历次政治运动包括文化革命的产物,是社会的癌细胞,既丑陋又可怜。
整个国内段的签证工程结束。衡量再三,我们放弃南太平洋,美洲和东南亚路线,决定走欧洲路线。一则,欧洲大陆国家众多,有很大的回旋余地;另则,我们已经得到欧洲国家的签证最多;再则,十分现实的是,可以乘坐票价便宜的(从北京经莫斯科到布达佩斯的卧铺票是七百元人民币),横跨欧亚大陆的西伯利亚国际列车,我们今后的路还很漫长,将能最大限度节省盘缠。
临走前几天,家里面积不大的地板上,行装散放的到处都是,十多年前送我下乡的时候,也是一模一样的光景。川流不息的亲朋好友,除了祝福以外,纷纷传递海外生存的要诀,有放之四海皆准的金玉良言,有具体谋生的锦囊妙计,虽然谁都没有见过外部世界。长女为母的姐姐,将祖传的鸭绒被,一针一线缝制成睡袋;刚出月子的妻子,一手搂着满月的儿子,一手为出远门的丈夫收拾行李,什么都谈到了,就是有一个心照不宣的问题,何时再相逢?五年?十年?甚至更遥远,只有苍天才能作答,想到这里,断肠人在天涯的伤感,不由的阵阵袭来。翻译家墨兰的公子小鹏,是我的好友中最敦厚的一位,他悄悄把我拉到门外,说,“正是为了他们,你也得往前走,不要回头。”不料,这竟是我们最后一别。一年后上海的一场肝炎大流疫中,他成了故人。
一九八七年二月十八日星期三早晨7点45分,我们搭乘的开往莫斯科的国际列车,正点从北京站徐徐启动。送行的邬君随着款款移动的列车追了几步,他的签证还在未定之天,我们先走了。至今我还记得他喃喃自语,离开月台,醉酒似的晃悠而去,瞧着他渐渐离去的身影,大家都感到无可名状的心情。能够走的走了,从今以后如同断线的风筝,飘向广袤的未知世界,无论是祸还是福,恐怕永不重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