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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到了写回忆的时候,多半是离天很远,离地却很近了。而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何况说我们这一当年被打入另册,驱赶流徙至穷乡僻壤的知青群落。历来所遭遇世俗社会的白眼、歧视,鄙夷、冷漠,所造成的伤痛深刻于心,郁结于心,总在有意无意之间,时不时流露笔端。难以给人欢愉和欣喜,也就更不必说振奋和激昂了。
而唯独当年知青之间相濡以沫的情谊,却历久弥新,老而更笃。在遥远的都庞岭下,我与陈善壎,郑玲夫妇的交往常常萦绕于心,让我在迷茫中看到一丝亮色,凄惶中给我多许温暖。
其实,我认识郑玲是在下乡之前。
在我失学和失业的路途中,先后混迹于长沙城中的职工业余夜校。那年头,夜校的教师鱼龙混杂,其中不少和我一样的失业青年,但凡年长的多半带着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也有一些被开除公职的“右派”。其中我知道的就有湖南日报柏原,和我的老师何吉荪和学长易允武等。我碰巧和郑玲在同一所学校任教,而且在一次教学检查中,我们被安排为互检的对象。
记得那是春天,一个下雨的日子,在天心阁下一条小巷郑玲租住的小屋里,我们有了第一次认识的机会。郑玲的身材娇小,朴质而利落,语言也很精干,普通话里带着绵软的四川口音。无论如何,我怎么也无法把面前这个柔弱的女子,和那向党“猖狂进攻”的右派联系起来。当时他大约三十出头,算起来,应该在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就运交华盖了。那时代,人人自危,生怕因言获罪,无不小心翼翼凛遵着“夹紧尾巴做人”的告诫。可是,她襟怀坦荡,心无城府,使我便毫无顾忌。一个下午,我们谈文学艺术,谈诗歌创作,谈人生际遇……唯独没有谈教学检查,直到暮色苍茫,我才在迷茫的烟雨中告别了她。也许没有后来发生的故事,我们也就从此各奔前程了。
那时候,我正痴迷于古诗词。就在我家不远的百果园小巷里,住着一位何光年先生,他便是后来斐身海外的左手书法家。何先生学养超群,然身体单薄,羸弱多病。待后学却恂恂谦卑,毫无倨傲之态,每当我去求教,先生旁征博引,娓娓而谈,象涓涓细流滋润心田。我曾经写过一首绝句送他,其中有“忝列芳龄承雅教,何郎词笔胜春风”。也就是在他家里,我第一次听到陈善壎的名字。
他告诉我陈幼年失怙,家境贫寒,很早就辍学从工,在新华印刷厂里做检字。然其资质聪颖,好学不倦,不仅旧诗词写得极好,文史哲诸多方面造诣深厚,甚至音乐方面,如和声、对位,也都有所涉猎。特别是对数学情有独钟,饶有成果,惊动当时高等学府,后来由几个教授命题单独考试,陈从容答对,完满交卷,特许予大学本科文凭。而其时,上面正号召青年走“又红又专”的道路,共青团市委授予“模范共青团员”称号,他便名重一时,成为青年中一面旗帜。
听到我尊崇的何老师这样的推崇他,心中当然很景仰,古人云“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心中确实是很想认识这位“奇人”。
但是时至今日,我无论怎样也回忆不起我们的第一次会见在什么地方,也记不起是在什么时候。只记得他身材颀长,略显单瘦,最吸引我的是他那脸上那明亮的双眸,闪着智慧的光芒,他的颧骨稍微凸起,嘴边稀疏几根胡须,嘴唇很薄,外表看起来给人不修边幅的“名士”的感觉。在他后来的文章中有一段这样的自画像:
我的冷硬外貌粗拙言词极不利人际交往。我内心是卑微的,胆小甚而至于懦弱;偏偏长出一副傲慢、清高、瞧不起人的样子。这模样在那时候,容易被理解为不屑当世,无疑就是异见份子了
。
然我,却不这么认为,其实透过他的冷慢和冷硬的外壳,他是个极其热情奔放,毫不掩饰自己情感的人。在和他日后的交往里,我看到更多的是他诗人落拓不羁的气质。而其时,我也并不知道他就是我所认识的郑玲的恋人。
就在我们认识不久,“上山下乡运动”的总动员开始了。作为下乡对象的我,惶惶如丧家之犬,东躲西藏,哪里还顾得上朋友间的联系。职校,无疑是不敢接纳的了,即使是到区劳动服务大队去卖苦力、挑土,也都实名制,要街道办事处开证明,再也无法冒名顶替。维持生计的一切的门道都被堵死,在躲过了第一拨,第二拨风暴之后,终于也无法逃逸。在东茅街办事处的屈佑明书记亲自出马,点名胁迫之下,第三批来到江永的上江墟做了农民。
在枯燥而单调的农耕生活里,我也很少想到他们,也没有想过还会有再见的时日。然而一天,苏孝元兄从井边来,告诉我郑玲和陈善也下到了江永。听到这个消息,我不知道是喜还是忧,喜的是我们又可以见面了,忧的是,他们本不应该也卷入这个漩涡来。在这种心情支配下,我给善兄发了封信。也计划在他们回信落实之后去厂子铺看望他们。
就在发信后的数天,我和曹伶正在田头劳作,远远地看见公路上一个人推着自行车走来,那身影十分熟悉,正迟疑间,他也看见我,笑着朝我走来,啊,是他,陈善壎!我惊喜万状。原来,从他所在的张家村步行来到县城时候,由县城一天一班路过上江墟的班车早已经开过去了,他随兴便从县城的车行里租了一辆自行车,骑行30华里直奔我而来。不料,车链条半途上断了,只得推车一路步行,我真的被他的赤诚所感动,丢下锄头迎接他进屋休息。可是,他告诉我,必须在当天归还自行车,否则,要多付一天的5元租金。那时候对于身无分文的我们来说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而且,他告诉我郑玲在家等着和我见面。于是,在稍着休息之后,我随他推车一同走上归途。
从上江墟到县城三十华里,再由县城去厂子铺张家20华里,半途天空乌云密布,大雨如注,我们形同落汤鸡冒雨而行,却兴致勃勃,一路上他侃侃而谈,在泥泞路上急行五个多小时,半夜时分,到达张家村时,已是月上东山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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