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感觉罗丹
“这样的文字,这样的句子,天然而浑然,不知不觉之中就使人着了迷,罗丹必定是掌握了某种神秘的钥匙,通向并打开了艺术的密码。这是她自己的美学。”
这是我在去年九月读完罗丹的《知青笔记》后写的一篇文章中的一段话。这段话是当时我对罗丹散文艺术的一种直觉,没有想到太多。几个月前,我有幸得到罗丹的赠书《缺角的风景》。读完以后,好像有了些新的启发,想写点什么;不过,我能说的仍然只是我的感觉,一些只鳞片甲的断想;其实我是没有能力来评论罗丹的。
画面:罗丹的散文似乎与美术有着割不开的关系。不是说她常常在文章中提起她的美编职业,而是她在写作时会经常描画出一幅幅画面。她总是一边书写,一边作画,静物,速写,写意或工笔。有时候画跟在后面,是文的后缀;有时画与文融合在一道,难分彼此。看看这两段文字:
“外婆领我上船乘凉,总是先将灯摆在船头。每次俯下身拧大灯花时,身体弯得胸脯贴到了膝上。”
“下船到家是百多米长的坡路。一路上,我和外婆跟着两个一大一小、一胖一瘦的黑影,在船灯的鉴照下慢慢上坡。”《船灯》
多么清晰的画面!罗丹的散文里这样的画面俯拾皆是,这不是妙手偶得;在文章中这是叙事,同时也是作画;但很多人往往会忽略在叙事时将一个细节镂刻为一个图画,仅仅是以叙事语言一笔带过。罗丹则不会轻轻放过这个机会,她会抓住时机,将她的美术感受化成文字;而此刻的文字,不仅承担着叙事的功能,同时也是对画作的图解但更是对画面的延伸与深化。以文字作画,比单纯作画有更深的含义;因此也可以说,罗丹散文中的众多画面既是具象的也是抽象的。
再看这一段:“她站的时间已经很长很长,她紧握火把的手指被熏黑了,松树柴燃烧的松油流着她的手背上,结了厚厚的块。火焰噼噼啪啪地响着,火星溅满了她的脸颊和全身。我看清了她的被皱纹包紧的眼睛里的黑眼珠很黑、很亮,闪烁着慈祥的光彩。”《山口》
在这里突出的是手、脸颊和眼睛,其余都隐去了,使人想到伦勃朗的人物肖像的明暗对比的鲜明。这不是作画,又恰似作画。在很多篇什中,罗丹都把文笔和画笔融为一体,她似乎很相信有时候画面更有说服力,恰如“一支画笔,就是这个充满斗争、毁灭和混乱的世界中唯一可以信赖的东西。”(弗吉尼亚..伍尔夫《到灯塔去》)
我不想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样的俗套,在文与画之间是有一道沟渠的,问题是怎样嫁接和融解,这不是简单的贴图。我猜想,罗丹除了在文与画两者之中达成了默契,事先大概也一定掌握到了某些机窍,例如海明威将画面感结合动作的精微刻划,一如他的《老人与海》。
“身体弯得胸脯贴到了膝上。”这种凸出来的动作刻划,真的神似了海明威。
语言:有人说散文的第一要务是语言文字,或直称文字。然后说到文字,必说清新。什么是清新?我不太明白这个词,不仅是这个词早已经用滥了,关键是它并没有说清楚。我觉得清新的意思,其实就是洁净。所谓洁净,就是韩愈老先生说的“务去陈言”,也如近年“在场主义散文”主张的“去蔽”。一方面是行文不拖泥带水、缠结不清,更重要的是只用原本的、原生的、真实的文字,少用或不用旧词成语特别是含典故的成语,摒弃所谓的“古典味道”和民国范儿。
很多人不一定同意这个说法;但我经常看到那些或俗艳、或陈腐、或装范儿的文字(这有时也包括我自己)觉得实在也应该改变了。罗丹的散文几乎没有这些累赘,她是洁净的,即使那些荷载了太多情感重物的文字,她也宁愿选择真实而洁净:
“当我的女儿踢开我全身的骨架,裹着大团大股的鲜血从我体内冲出时,我虚脱的肉身已经成了一张薄薄的白纸被人拿来拿去,我的膨胀迷蒙的眼球在红色漩涡中晃来荡去,我的血管里注进了陌生人的血液,我知道,那是一个和我母亲有着同样命运的女人的血。”
“睡梦中门外常看到一座黑色的荒丘上,一个长发飘飘,身穿士林蓝布旗袍的美丽女人在风雨中孤独地行走,她胸前满开着殷红的杜鹃花;她每走一步,花瓣就飘落一片,红红的、点状的,像一片细小凄婉的泉溪,将冷寂的土坡划成两半;一阵朔风,那些细碎的、惨红的花瓣又被风吹得飞洒,连同她飘忽的黑发和被风撕裂成碎片的士林蓝布旗袍。”《血色花瓣》
分娩的过程之痛之累是以“踢开”“裹着”“冲出”这样颇具冲击性的白描文句来表达的,没用一个痛字却使人感知到巨痛的深切;而“肉身已经成为一张薄薄的白纸被人拿来拿去”与“眼球在红色漩涡中晃来荡去”这种颜色的对比并不是身为画家的罗丹的艺术想象,而是她在那一瞬间真实的感受并象征化了。真实令她选择到了这样的或直接或象征的文字。
同样不是艺术想象,在罗丹的梦境中也展现出她对母亲真实的美感。红与蓝,褐与黑在风雨中舞动、撕裂。在我看来这是梦魇,但罗丹却写得很美;虽然尚美,却不是唯美,而是惨残的美,即罗丹此刻看到的真实的美。她的用词、句式把梦境具象化了,使人觉到她在文字上的用心与艰难。
把这两段文字抽出来看实在是不妥的,这篇散文深含了很多内容;我只是想,这样的文字,在她写作的时候也是在呕血,因为她在寻觅、挖掘她认为最适合的、更准确的语言,她必须绕过、丢弃那些像老朋友一样过于熟稔的词句。罗丹对文字有自己的审美观,即对于洁净的自觉与追求;也许是伴生于她的美术,而在写作的苦熬之中渐渐成熟。如果说这篇散文中还有一些词(如凄婉、朔风等)或许会使以后的罗丹不太满意,那么,她几年后的作品就已经达到了洁净、精粹、浑朴、自在的境界了。从早一点的《木栅栏》、《春江花月夜》中古典的四字句式到后来的《天上人间》、《无言》、《落叶》等诗化的散文似乎都可以看出她在文字上的趣向与轨迹。
灵感:罗丹的感觉是敏锐的,非常敏锐。她的散文每一篇都会不时蹦出几句或是成段的感受。你可以说散文就是这样写的,问题是罗丹的敏感很特别,新颖别致,那是属于她独有的:
“马路两旁的梧桐树撑着黑沉沉天幕,向我一步步移动。树液一点一滴洒向我,晃动着感叹的灵魂。人间歇息之时,它们抖擞着精神,伸长着自己,我悬着的心因此廓然澄明。”
“我突然想,婆婆紧闭的心扉就像这两扇坚实的大门,门一旦打开,里面却有着一个奇妙清空、幽香馥郁的世界。”
“我送走她的背影直到一个晃动的圆点消失,我漫步街头孤独而又茫然。不知是我内心的血在向外漾出,还是人流的热浪在向我的体内浸入;是飞向天空的啼血的杜鹃,还是不堪重负而坠落的一团云彩;是我的飘荡,又是我的坠落。猛然间我看见了婆婆清瘦坚定的身影,她身后的光影倏地闪烁了一下,一个高大健壮、面色红红的女孩喊着唱着跑向我,我张开双手,才知是一个幻影。”《我是老屋的窗》
“树液一点一滴洒向我,晃动着感叹的灵魂。”这种感觉多么独特!“一个高大健壮、面色红红的女孩喊着唱着跑向我,我张开双手,才知是一个幻影。”纷乱的思绪中突如其来的女孩化为幻影这是无端的偶然还是别的什么?还有,婆婆的内心世界紧闭着,为什么里面会是“奇妙清空、幽香馥郁”? |